却说周家那边,其实确非有意不告而别,实有天大的缘由和不得已的苦衷。
周奎日眼前给自己算的卦,倒是应验了。
那日周家接到太后懿旨,周奎长女周琬琰,因其父祖曾于军中有功且家风清正,本人又德容言功出众,竟被列入了信王选妃的候选名单!
此乃天恩,亦是惊雷。
为避嫌,也为确保选妃事宜万无一失,内务府即刻下令,周家需即刻迁出原址隔绝外男,由宫中派来的嬷嬷统一教导规矩,不得与外界随意通信。
事发突然,皇命难违,周家上下几乎是连夜收拾,被秘密安置到了内务府安排的一处宅院。
周璎珞心急如焚,她想给贾芸递个消息,却被严令禁止,身边时刻有人看着,根本无法传递只言片语。
她只能在心里干着急,盼着这煎熬的日子快点过去。
也许是上天垂怜,也许是信王陈检对贾芸印象颇佳,在最终选定周琬琰为信王妃后,对周家的管束便略松了些。
周家父母感念贾芸曾带来的“好运“,又知小女儿璎珞对贾芸情深,便默许了她今日出门,寻机将家中变故和姐姐入选王妃的喜讯告知贾芸,也好让他安心再图后计。
周璎珞得了这默许,如同出笼的小鸟,心中又是欢喜又是羞涩。
她特意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水红色绫裙,戴上了贾芸之前送的那串珊瑚手串。
少女想着见到贾芸时,该如何开口,亦是幻想过贾芸听到这般消息会是怎样的惊讶和高兴……
就在周璎珞走到一处街角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之际,整个人却如遭雷击般瞬间僵在了原地!
少女看见了那个让她朝思暮想的身影,但他的身边却跟着一个极其标致俏丽的姑娘!
但见那姑娘生得极美,削肩细腰且身材长挑,恰似一株新发的芙蓉。
那位姑娘内穿葱绿杭绸小袄,外罩银红比甲,底下系着条柳黄色棉裙。这身时兴的打扮在寻常姑娘中已算鲜亮,却仍掩不住自身那通体的光彩。
最是那水蛇般的腰肢——轻摆走起路来风摆荷叶似的,而点睛般的两道黛眉不描而翠,一双凤眼顾盼神飞。
此刻的那位极度貌美姑娘正微微侧首与贾芸说话,眼波流转间自带一段天然风韵。
而贾芸……竟也微微颔首回应!卿卿我我间倒真像一对壁人!
周璎珞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她只将手里的帕子攥得死紧,眼前一阵阵发黑。
她千想万想,也没想到会看到这般光景。
原来……原来他早已有了新人相伴,难怪这些日子音讯全无!
自己那些担忧、思念,此刻都成了天大的笑话。
她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两道身影,她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下,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而贾芸此时正站在一个首饰摊前,拿起一支银簪,似乎在询问晴雯的意见。
晴雯微微侧头时唇角带着浅笑,低声说了句什么。
贾芸便点了点头,将那支簪子买下递给了晴雯!
那一幕,落在周璎珞眼中,无异于晴天霹雳!
他……他竟然在陪别的女子逛街!还为她买首饰!他们靠得那样近,神态那样……“亲密”!
两人书信往来时,那些含蓄却关切的话语犹在耳边。
一起偷偷溜去市集,贾芸给她买糖人,她笑他笨手笨脚……那些朝夕相处、书信传情的点点滴滴,此刻都狠狠扎进她的心里!
“原来……原来如此……”周璎珞只觉得浑身冰冷,“怪不得……怪不得他不来找我……怪不得家里搬走,他连问都不来问一声……原来是有了新人,早就把我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天旋地转之余,周璎珞只觉得眼前发黑,心口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贾芸对此浑然未觉,他付完钱后将簪子递给晴雯,心中想的却是这丫头初来,给点小恩小惠能让她安心做事,并无半分旖旎心思。
贾芸正欲转身离开摊位,眼角余光似乎瞥见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下意识地就想转头去看个究竟。
就在这时,站在他身侧的晴雯,也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思——她竟鬼使神差地,轻轻扯了一下贾芸的衣袖,同时侧身半步。
这举措看似无意,却恰好挡住了贾芸可能转向那边的视线。
只见晴雯口中轻声说道:“二爷,你看那边铺子的料子,颜色似乎不错?”
她这个动作在心神大乱的周璎珞看来,分明是那女子在撒娇,在阻止贾芸看向别处!而贾芸也顺从地停下了转身的动作。
两人姿态亲密,宛如……宛如拥抱一般!
“呵……”周璎珞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最后看了一眼那对她而言无比刺眼的“一对璧人”,猛地挤开人群向远处跑去。
晴雯注意到了那个跑开的姑娘,以及那满脸的泪水。
她心中微微一动,隐约猜到了什么,但她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
贾芸被晴雯一拦,错过了转头的最佳时机。
而等他再望过去时,人群中早已不见了周璎珞的身影。
贾芸只隐约觉得刚才好像有个似曾相识的人影闪过,只当是错觉。
数日后,贾芸在屋子里正对着一篇《孟子》的注解凝神,晴雯拿着一封泥金帖子进来,禀道:“二爷,冯紫英冯大爷派人送来的帖子,说是明日什刹海边的‘清华阁’有一场文会,请了不少京中的青年才俊,让二爷务必赏光,去散散心。”
贾芸接过那泥金帖子,目光落在“文会“二字上,心中百转千回。
自他得了童生以来,这类邀约其实并不少,只是贾芸素来不喜这等应酬场合,总觉得那些公子哥儿聚在一处,多半是沽名钓誉附庸风雅,因此一概推拒了。
可今日......贾芸望着窗外那株开得正盛的玉兰,忽然想起去年腊月,周家父女还在三清观时,他曾与周璎珞在那株老玉兰树下比试枪法。
那时的少女鬓角簪着一朵玉兰,笑靥如花...
如今人去楼空,连个缘由都不曾留下。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与赌气涌上贾芸心头——既然你们视我如无物,我又何必再守着那份清高?
倒不如去会会这些所谓的“才俊”,也好过一个人在此胡思乱想。
“去回话,就说我明日定准时赴约。”贾芸将帖子往桌上一按,语气里带着几分不羁。
次日的贾芸换了一身半新的青缎长衫,虽不华贵却衬得他身姿挺拔气质清朗。他并未带晴雯,只身乘车往什刹海而去。
清华阁临水而建,景致极佳。
贾芸到时就见冯紫英早在门口等候,见他来了忙迎上来,低声道:“芸哥儿,你可来了。今日来的这些文人可不比上次,说话夹枪带棒的,你多担待些,只当听个乐子。若实在气不过,你喊我便是。咱俩离场后戴上头套u揍他们一顿即可。”
冯紫英这话倒是让贾芸哭笑不得。怎么?把自己当土匪了?
两人进了内厅,只见不少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三五成群的高谈阔论。
只不过与上次在沁芳园不同,如今这院子里的人物都时那么文绉绉的,贾芸只觉得自己一拳下去能砸晕七八个。
冯紫英引着贾芸到一处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亲自给他斟了杯酒,脸上带着几分兴奋:“芸哥儿,你可知近日辽东传来捷报?宁远之战,我军大胜!真真是扬眉吐气!”
贾芸闻言心中微微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点头道:“略有耳闻,确是喜讯。”
他端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心中却泛起一丝疑虑与怅惘。
此事贾芸自然记得,当时给信王送麻将时他便是预见了胜机。可诡异的是自那之后,信王竟再未召见过他。
贾芸原本还以为凭借那次交谈,至少能在信王心中留下个印象。
如今看来,却是他想多了。
正在贾芸出神之际,一个带着几分讥诮的声音自身侧响起:“哟,我当是谁,原来是近日名动京城的冯大公子。怎么,在此独酌是瞧不上我等,不屑与吾等为伍吗?”
贾芸抬头后只见一个身着宝蓝色绸衫且手摇折扇的年轻公子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身边的冯紫英,身边还跟着几个同样衣着华贵且面露轻蔑之色的同伴。
厅中不少人的目光也随之投了过来,带着审视与看好戏的意味。
好家伙,感情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贾芸虽不知道对方与冯紫英是何冲突,但好友遭此讥讽,自当挺身而出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