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贾芸当即抢先一步站起身来。
他并未动怒,反而对那蓝衫公子拱手一礼,面上带着些许的疑惑朗声道。
“这位兄台何出此言?紫英兄方才正与在下感慨宁远大捷,我军将士在辽东浴血奋战扬我国威。何来不屑与吾等为伍之说?莫非兄台觉得,我等谈论前方捷报,竟不如铜尔等风花雪月更有意义么?”
他这一番话算是诡辩,但是不仅回应了对方的挑衅,更巧妙地将话题拔高到了家国情怀的层面。
那蓝衫公子一时语塞,他若再纠缠于个人意气,便显得格局太小不识大体。
他总不好这大捷之事上做文章吧?
周围原本看戏且不晓得内情的众人,闻言也纷纷点头觉得贾芸言之有理。
蓝衫公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折扇也忘了摇。
他原本知晓冯紫英岁武功了得,但嘴皮子稀松,因此才想着来找回些场子,谁知道他身边居然有这样一号人物?
但自知理亏的他仍强自争辩道:“哼,巧言令色!国家大事,岂是尔等可以妄议的?”
贾芸心下一乐,他转头朝向众人,语气依旧平和。
“这位兄台此言差矣。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若连谈论捷报感念将士之功都成了‘妄议’,那我等在此聚会,所论之诗文,所谈之风雅,根基何在?岂非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贾芸环视四周,见众人皆露深思之色,方又继续道:“在下以为,正因前方将士用命,我等后方文人更应惜福,以诗文翰墨,颂扬正气,砥砺精神,方不负这太平时光。紫英兄心系边关,正是我辈楷模,何错之有?难道说,不与尔等闲聊便是不屑吗?”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不卑不亢。
那蓝衫公子被驳得哑口无言,他身边的同伴也觉面上无光,悄悄拉他的衣袖。
蓝衫公子只得悻悻地“哼”了一声,色厉内荏地撂下一句“牙尖嘴利,不与尔等一般见识”,便带着人灰溜溜地转身走了。
见那几人走远,冯紫英这才拉着贾芸重新坐下,给他斟满酒。
他压低声音苦笑道:“芸哥儿,今日多谢了。这家伙是中山侯府的柳芳,与我家素有些不对付。前些时日我没来找你,正是因他起了龃龉,被家父禁了足。”
贾芸奇道:“哦?所为何事?”
冯紫英叹口气:“半月前,我在城南一家酒楼,撞见这柳芳强迫一个卖唱的女子,言语不堪且又动手动脚。我看不过去,便与他争执起来。推搡间,我失手打伤了他一个上前动手的豪奴。本来这事可大可小,谁知竟被阉党那边的人拿了去做文章,参了我父亲一个‘教子不严,纵子行凶’……家父为了平息事端,只好将我关在家里些日子,最近风头过了才放我出来。”
贾芸闻言恍然,难怪冯紫英近日音讯稀少,原来是遭了无妄之灾。
他正欲宽慰几句,却见旁边席上几位一直静观其变的文士举步走了过来。
为首一人年约二十,面容清癯间气度儒雅,对着贾芸和冯紫英拱手笑道:“二位兄台方才一番议论,鞭辟入里,令人心折。在下周凤翔,浙江山阴人氏,这位是无锡马士奇马兄,去年侥幸桂榜题名,这位是休宁汪伟汪兄。适才闻听贾芸兄高论,忍不住想来结识一番。”
贾芸与冯紫英连忙起身还礼。
贾芸见这三人目光清正语气诚恳,不似那柳芳之流,心下顿生好感忙谦道:“周兄谬赞了,在下适才不过是有感而发的诡辩罢了,当不得真知灼见。”
那已中举人的马士奇笑道:“贾芸兄过谦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此言振聋发聩,非真有胸襟气魄者不能道也。何况兄台县试那篇涉及海贸的策论,虽观点特异,却也足见思虑之深,并非寻常章句小儒可比。”
汪伟也接口道:“正是。马兄与我等此前也曾议论过贾芸兄的试卷,虽对其中开拓海贸、以商裕饷之论未必尽数赞同,然亦觉其言之有物,直指国用艰难之要害,颇能引人深思。”
贾芸听闻此言,心中微动,他县试之文竟连这些外省士子都已知晓?
他面上不露声色,只顺着话头道:“马兄、汪兄抬爱了。在下浅见,不过是想着如今辽东战事胶着,朝廷用度浩繁,理财之法,或需另辟蹊径。昔日南宋偏安,犹能倚仗海贸之利支撑半壁江山。如今我大明富有四海,若能善加引导,令东南豪商之资财,或多或少能为国所用,或可稍解燃眉之急。总强过如今……这许多资财沉于下僚,于国无益。”
他这话虽是含蓄,但个中意思明白,南宋时江南商人尚且愿意出资助国,可如今大明的富商巨贾却大多不愿掏钱支持朝廷战事。
周凤翔闻言点头:“贾芸兄所虑确是实情。开源节流,古之良策。只是海禁乃祖制,牵涉甚广,利弊难料,故朝中争议极大。不过兄台能以稚龄思虑及此,已属难得。”
冯紫英在旁笑道:“芸哥儿,你可知你如今在京城士子中,也算小有名气了?一则因你前番在沁芳园精准预言宁远战事结局,二则便是你这份‘惊世骇俗’的县试卷子。选你的方编修乃是清流领袖李守中大人的高足,听闻李大人对你的才思也颇为欣赏,颇有收入门下之意。你的试卷自然被许多人拿去研读揣摩了。”
贾芸这才恍然,原来背后还有这层缘故。
他心下暗忖,这既是机遇,也需更加谨慎:“原来如此,多谢紫英兄解惑。李大人、方先生青眼,实在令小子惶恐。”
马士奇道:“以贾芸兄之才,来日府试、院试,必当连战连捷。不知四月府试,可已准备妥当?”
贾芸答道:“正在潜心备考,不敢有丝毫懈怠。”
周凤翔鼓励道:“甚好。届时我與汪伟兄或许仍在京中,盼能与贾芸兄考场再见,同场竞技一番。”
几人相谈甚欢,气氛融洽,与方才同柳芳等人的剑拔弩张截然不同。
冯紫英见贾芸能得这几位颇有清名的士子真心结交,也为他感到高兴。
然而,这番和谐景象并未持续太久,只见方才离去的柳芳去而复返,身边还跟着一人。
此人约莫二十出头,穿着玄色暗纹锦袍,面容白皙且眉眼细长,脸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
柳芳仿佛是有了撑腰的人似的,底气也足了不少,指着贾芸这边对那玄袍青年道:“陈兄,便是此人,巧言善辩,还与冯紫英这厮沆瀣一气!”
那被称作“陈兄”的玄袍青年缓步上前,目光在贾芸和冯紫英身上扫过。
此人未语先带三分笑,声音尖细缓慢:“紫英兄,你这位朋友是……?面生得很呐,莫非是哪位新晋的翰林清贵?还是哪位隐士高徒?也不给大家引见引见?”
冯紫英眉头一皱,正要开口。
贾芸却已平静地拱手道:“在下贾芸,荣国府后裔,草字辈,不敢当公子谬赞。今日蒙冯兄相邀,特来瞻仰诸位风采,学习一二。”
“贾芸?”玄袍青年挑了挑眉,似乎想起了什么,“哦——便是前些时日县试中了第七的那位?听说……当日策论颇有些‘惊世骇俗’之语,竟得了方编修青眼?啧啧,真是运气不错。”
他语气中的轻蔑毫不掩饰,周围几个附和他的子弟也发出低低的嗤笑声。
贾芸心中火起,面上却不动声色:“侥幸而已。”
冯紫英面色一凝,在贾芸耳边急速低语:“此人陈也俊,其父是司礼监随堂太监陈公公的干儿子,算是半个读书人,只不过他与阉党关系极密,最是难缠……”
这时,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带着更深的恶意:“我道是谁,原来是那位靠着些奇谈怪论搏出位的‘小先生’。怎么,今日不去内宅教导女学生,反倒有闲心来这文会了?莫非是觉得闺阁之学,已不足以彰显才识?”
说话之人,竟是贾芸的旧识。
贾蔷!
这厮先前因为贾芸而受罚,如今可真的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了——他显然又忘了当初在荣禧堂见到贾芸八极拳威力时的后怕了。
贾芸冷冷地瞥了贾蔷一眼,懒得与他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