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时间,转瞬即逝。
这三天,顾屿没有再碰过那把“月牙琴”。
他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背着手在寨子里闲逛。
他会花一个下午的时间,坐在风雨桥的栏杆上,看桥下的妇人浣衣捶布,听她们用听不懂的侗语聊着家长里短。
他也会在黄昏时分,跟寨子里的老阿公们蹲在鼓楼下,一人叼着一根卷烟,看炊烟从鳞次栉比的屋顶升起,融进紫色的暮霭里。
他尝遍了这里的每一种小吃。
从糯米饭到酸汤鱼,从油茶到腌肉,甚至学会了用侗语说“好吃”和“谢谢”。
他将自己彻底融入这片土地。
用皮肤去感受这里的风,用味蕾去记忆这里的味道,用耳朵去聆听这里的心跳。
日子过得悠然、惬意。
可对另一个同样的外来者——许知夏来说。
这三天,却是一种莫名的煎熬。
她的团队在紧锣密鼓地工作。
无人机在鼓楼上空盘旋,收录着最壮美的全景。
录音师举着长长的收音杆,小心翼翼地捕捉着溪流和风穿过屋檐的声音。
随行的宣传片导演正指挥着机位,试图将她那张完美无瑕的侧脸和古老的侗寨风情融为一体。
“许老师,关于您提到的‘音乐的根性’,能再为我们阐述一下吗?”
“您认为侗族大歌的根性是什么?”
面对时尚杂志主编的提问,许知夏露出了招牌式的、温婉浅淡的微笑。
“是土地,是繁衍,是万物生长。”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空灵悦耳,“它不为取悦任何人而唱,只为表达生命本身。”
回答得滴水不漏,引来一片赞叹。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高效而专业。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这一次来侗寨,除了为顶级的时尚杂志拍摄宣传片外,许知夏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
那就是采风。
她想从侗寨的风土人情中,为自己新专辑的主打歌寻找灵感。
然而。
这三天,她就像一个徘徊在宝山门口的乞丐。
明明能看见里面琳琅满目的珍宝,却怎么也找不到进去的门。
那些被誉为“天籁”的歌声传到她耳朵里,就只剩下空洞的音节,激不起半点涟漪。
她的灵感,枯竭了。
对于一个站在乐坛顶端的创作型歌手而言,这无异于一场灭顶之灾。
公司老板的电话已经催了三次。
语气从一开始的轻松调侃,变成了掩饰不住的焦虑。
公司为她的新专辑投入了天价的宣发资源,所有人都等着她交出一首能镇得住场子的主打歌。
而现在,她能赌上的最后希望,就是今晚的篝火歌会。
那是整个肇兴侗寨最盛大、最原始的音乐狂欢。
“知夏,都已经安排好了。”经纪人林姐小跑过来,压低声音。
许知夏回过神,轻轻“嗯”了一声。
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越过人群,飘向了远处的一座……风雨桥上。
……
夜幕降临。
寨子中央最大的鼓楼广场上,燃起了一座小山般巨大的篝火。
火焰熊熊,将黑色的夜空燎烤得一片通红。
噼啪作响的木柴爆出漫天飞舞的火星,像无数只燃烧的萤火虫。
整个寨子的男女老少都穿上了节日的盛装,围着篝火席地而坐。
空气中弥漫着松木的焦香、烤肉的油香和米酒的醇香,混合成一种让人醺然欲醉的节庆味道。
在助理的引导下,许知夏坐在了正对鼓楼的主宾席位。
她的团队早已架好了数台摄像机和顶级收音设备,准备全方位记录下这场原生态的音乐盛宴。
“各机位注意,录制马上开始!”
“收音组,实时监听,确保音质!”
随着导演的一声令下,现场的气氛瞬间被推向了高潮。
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阿公走到篝火前,用苍劲的侗语高声说了几句祝福的话,然后将手中的火把高高举起。
咚——!
鼓楼之上传来一声沉闷而悠远的鼓响。
刹那间,广场上所有的喧嚣都消失了。
数千人同时安静下来,目光虔诚地望向篝火。
一个苍老的女声,没有任何伴奏,就那样清清地从人群中响起。
那声音像是从古老的岁月里流淌出来的溪水,带着山石的崎岖和森林的幽深。
紧接着,浑厚的男声如同沉稳的山峦,加入了进来。
然后是清亮的、宛如飞鸟的女声,稚嫩的、如同风拂嫩叶的童声……
一层又一层,一声又一声。
没有指挥,没有乐谱,全凭着血脉里流传下来的默契。
几十个、几百个声部交织在一起,却丝毫不显杂乱,反而构成了一幅波澜壮阔的声音画卷。
许知夏怔住了。
她闭上了眼睛,身体微微前倾。
从歌声里,她听到了山川河流,听到了鸟叫蝉鸣。
听到了先祖的迁徙,听到了族人的繁衍。
听到了春种的祈盼,更听到了秋收的喜悦。
作为华语乐坛的顶尖歌者,她听过世界上最顶级的交响乐,也见识过技巧最复杂的合唱。
可没有任何一种音乐,能带给她如此巨大的震撼。
这不是技巧,而是生命!
是流淌了千年的历史!
她感觉自己的每一个毛孔都在舒张,整个灵魂都在这天籁般的歌声中被洗涤,升华。
这已经是人声的极致,是凡人能唱出的最接近神明的声音。
完美,无懈可击。
任何其他声音的加入,都将是对它的亵渎。
而哪怕是自己,也无法对它做出一丝一毫地改动。
许知夏无不遗憾地想着。
毕竟如此完美的乐声根本不能算是灵感,反倒是堵住了她创作的前路。
然而——
就在侗族大歌的合唱进入一个最宏大的段落时。
铮——!
一声清越的弦音,好似划破夜空的流星,毫无预兆地切入了进来。
那声音不大,却极具穿透力。
它不像乐器。
倒更像是一滴山泉,滴入了滚烫的沸油里!
一瞬间,整个合唱的声场,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凝滞。
领唱的那位老阿婆,歌声里第一次出现了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
许知夏猛然睁开了眼睛!
她的双眸中写满了惊愕,甚至有一丝被打扰神圣仪式的愠怒。
是谁!?
是谁敢在这种时候,用如此突兀的方式,打断这完美的“天籁”!?
她的头猛地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其他人,也纷纷循声望去。
只见在广场边缘,一栋吊脚楼的台阶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个男人。
只见他怀中抱着一柄琴头如月的琵琶,火光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一道清晰的轮廓。
而脸孔则在明暗交界之中,看不真切。
(侗族琵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