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乡公所中。
烛光如豆,狄如霜、沈判、刘锦的影子被映射在墙壁上。
狄如霜沉静地听着刘锦的述说。
“那名被曹永刁难的女子名为周秀娥,来自‘上河涧’,今年二十四岁,男人去年得了痨病没了,身边就个丫头。
其对公婆很是孝顺,公公早年服劳役时伤了身子,路都走不了,婆婆有些疯癫,时好时坏,发病时连咬带抓,还照顾着一个十一岁的小叔子,嗯,他这个小叔子这里有病。”
刘锦指了指自己的头。
随后接着道:
“周秀娥在村子里口碑极好,勤快、能干,从不与人发生口角,且为人身正。
为了照顾家人,拒绝了不少登上门槛的媒婆。
听说其被上门的媒婆骚扰的烦了,放出话说,娶她可以,但必须带着公婆、小叔和孩子。
现在已经无人敢于问津了。
她家中共有中等田四亩,下等田八亩,家中里里外外及田地都靠她一个人打理。”
沈判心中震撼,他不知道那个性子倔强的女人生活的竟然这么苦。
当真是麻绳专挑细处断。
耳边听刘锦继续道:
“她家的地今年共出粮四千三百斤,合二百六十九斗,之所以有些少,一是因为下等田亩产不够,二是因为她一个人伺弄庄稼忙不过影响了收成。
此番她应缴粮税十二斗,但我算过了,除了十二斗粮税,地上的损耗还有十七斗,加起来一共二十九斗。”
狄如霜微微皱眉。
周秀娥全年产出才二百六十九斗,可曹永的刁难,直接将一年的产出损耗掉一成。
这可是三十抽一的粮税啊!
‘杂碎!’
狄如霜心中暗骂。
刘锦看了二人一眼,沈判神情温和,看不出受到影响,反倒是狄如霜,眼中似有火焰在跳动。
“下午,我已经将今天收粮场中发生的一切都详细记录下来,里正、各村村正及大部分的乡民都在记录中按了手印。
此外,县驻军孙伍长也主动在记录中签名。”
听闻此言,狄如霜不禁有些诧异。
一般情况下,驻军是不会轻易涉及县里的事情的,尤其这次还牵扯到县衙衙差。
刘锦接着道:
“各村及乡里的百姓对曹永愤恨至极,有几人主动告知了其前几年的盘剥行为,我听闻有不少村里的女人遭受过曹永的迫害。
我准备明天打听一下,若是真的,还能把实证做的更加详实一些。”
沈判摇头。
“不要涉及女人,她们以后还要生活。”
‘轰~’
宛若被雷击中,这一刹那,刘锦对沈判第一次生出敬意。
他没有想到沈判自己还是个孩子,居然已经能够考虑到这一点。
看出刘锦的惊诧,沈判笑道:
“是邬掌班教我的。”
定了定神,刘锦问道:
“大致就是这些,周秀娥的损耗粮税及乡里众人的公证都已完备,这些对我们有利。
只是…”
刘锦看着沈判道:
“你当时不该打他的,回去之后,曹永肯定会以此为由控诉你扰乱收粮秩序。
杖刑三十,你是逃不掉的。”
顿了一顿,续道:
“县衙衙差以县尉曹子安马首是瞻,他只需一个念头,站班稍稍发力,估计你连公堂都出不了。”
沈判叹息道:
“我忍了,真的,只是没忍住!”
听到这一句话,刘锦忍不住笑了。
“哈哈~”
“哈哈~”
狄如霜也笑了,就连沈判都不由得笑出声来。
刘锦摆了摆手。
“不好意思,没忍住!”
说完,三人又忍不住笑了。
片刻后,沈判一脸歉意地看着狄如霜。
“狄头,这次怕是要连累你了。”
狄如霜无奈地道:
“没事,我又没做错什么,有邬头在,曹子安拿我没办法。
就是你有些麻烦,你如今只是皂役,邬头也不好替你说话。
哎,我素来缺乏急智,邬头没少因为这一点说我,当时我也想出面,就是不知道该如何做。
好在你做的不错,比我想的还好,尤其是那一鞭子,真解气!”
刘锦问道: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狄如霜沉吟了片刻,开口道:
“先把秋粮征收回衙门,其余的能做的我们都做了,回去看邬头有没有办法。”
说完,顿了下,续道:
“明天押送秋粮回县,征粮册、役夫、车辆、骡马都安排好了没有?”
刘锦点头道:
“都已安排妥当,孙伍长也知会过了。”
狄如霜舒了口气。
“很好!”
……
第二日天刚亮,六十部双骡粮税骡车已经装好,谷粮用麻袋装着,堆积的冒尖,上面铺散着油布。
每部大车的车顶绑着一对备用车轮及一些用作防御的木板,两侧还捆绑着一根根两米五长的简陋竹枪。
另有二十匹健骡跟随,这些都是替换和备用的。
六十名车夫,三十名役夫,十名乡勇准备就绪,其中有铁匠、木匠等能够对车队形成帮助的人。
运送粮税是要自带干粮且不给一分一厘好处的,但却可以抵消半次劳役,每年这个活计都是需要争抢才能得到。
狄如霜亲自清点、检查每一车的粮税,确保皆是新米,且数量足够,方才在交接单正副本上签字。
由不得她不谨慎,早年曾有案例,押运粮税的公差在夜间被灌醉,第二天粮税有大半被换成陈米,最终那押运粮税的衙差连脑袋都被砍了。
庄彭泽送狄如霜至乡路口,将三个钱袋分别递给三人,随后悄声道:
“昨夜曹差官连夜带着那几名差役走了,狄头路上小心。”
听着庄彭泽故意加重的语气,狄如霜双眼微眯,心中略有所猜测。
“嗯!”
“保重!”
“保重!”
狄如霜转回头,骑马来到车队前方,抬手一摆。
“出发!”
随着狄如霜一声喝令,头车车把式甩手在空中打出一声清脆响亮的鞭响。
“叭~~”
“关山无阻,舟车顺遂,出发喽~~~~”
伴随着略带嘶哑却又有着悠长韵味的一声呼喊,车队缓缓前行。
狄如霜三人来时骑马疾驰只用了不到三个时辰,可若带着缓慢的车队前行,至少需要三天时间。
一则是车队庞大,行驶缓慢,二则车辆载重,牲畜需要休息,三则有些路段单人独马可以行进,而大车却要偱管道前行,一来二去,自然要耗费极多的时间。
狄如霜骑着马,微闭双目思索着行进的路线及可能发生意外的区域。
三日行程中,头半日和最后的半日多半不会出现意外。
最容易出现意外的地方一是夜间休息之时,二是...
狄如霜缓缓睁开眼,一个地名在脑海中生出。
‘大石坡!’
‘大石坡’位于玉溪寨、月泉镇、下山集三个镇子的交界处,处于三不管地带。
此地是一条略为陡峭的长坡,宽窄仅容两部大车通行,左右两侧皆是山峦。
一旦在这里被袭击,车队连头都掉不了。
以车队的速度,行至‘大石坡’时,当在第二日的傍晚时分。
这个时间段,车队人困马乏,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正是最合适的袭击位置。
狄如霜拨转马头,来到队列中段,朝着随车驻军孙伍长道:
“孙伍长,你等驻军强于军战,依孙伍长看,若有贼匪袭击车队,当在何处最佳?”
孙伍长同样骑着马,不过他骑的马非普通挽马,而是战马,肩高腿长,筋肉虬结,马头与马身上皆有皮甲防护。
这也是十三名驻军士卒中唯一的一匹战马。
听到狄如霜的询问,孙伍长眼神一闪,神色变的凝重了不少。
摸了摸下巴,以肯定的语气回答。
“大石坡!”
确定孙伍长和自己所猜测的方位一致,狄如霜沉吟道:
“这次押运粮税的任务怕是会有波折,可否请驻军出动?”
孙伍长经验何等丰富,略作思索道:
“是那曹??”
狄如霜缓缓摇头。
“不确定!”
孙伍长无奈地咂了咂嘴。
“若无可靠消息,驻军不可轻动!”
狄如霜其实也知道不太可能,大夏朝廷建国不到七十年,从上到下的作风都极其严谨、认真、负责。
大夏以军队起家,对军队最是看重也最是防备。
若一县驻军敢于随意调动,不用到第二天府兵怕是就会派大军压过来。
“既是如此,孙伍长及下属都到车上修整,做好战斗准备,日常押护交给我们就好了。”
孙伍长知道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军卒的战斗力很依靠体力与精神。
“好,另外这两日多准备一些肉食和伤药。”
“这是自然。”
做好了约定,狄如霜又来到刘锦与沈判近前。
二人在车队尾部压阵,防止有人掉队及后方安全。
“刘锦!”
“在!”
“三十名役夫归你调动,做好守备,不得令车队众人慌乱。”
刘锦神色一紧,立马从中嗅出不寻常的味道。
“是!”
“沈判!”
“在!”
狄如霜盯着沈判的眼睛,郑重道:
“我知你精擅射术,路上如果遇袭,首要击杀匪首,次要监斩逃兵,临战把握机会,不必问我。”
沈判点头。
“是!”
狄如霜再问:
“你二人有什么需要尽可提出?”
刘锦想了想,开口道:
“我临机决断之权。”
狄如霜点头。
“可以,我立即授权。”
接着她又转头看向沈判。
“你呢?”
沈判捏了捏下巴。
“有没有箭矢,我只带了一囊三十支箭,箭矢怕是不够。”
狄如霜回应道:
“箭矢没有,沿途若路过村落,我去搜集一些,不过别有多大期望。”
沈判随意道:
“若求不到箭矢也无所谓,找一些木头,搜集一些鸡鸭鹅的翎羽,再找一些丝线就行,我自己做,效果可能差些,但也勉强可以用。”
狄如霜脸上露出笑容。
“这个简单。”
把一切都安排就绪,狄如霜又对随车的吏房、户房刀笔吏做了安抚,话里话外透出些端倪。
她这就是下眼药了,如果一路通行还好,若是遭遇意外,这个锅不是曹永的也要背在他身上。
至于随车役夫及车夫,狄如霜没有提前通知,担心引起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