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丰泽西。
铅云垂野,暴雨倾盆,道路泥泞难行,队伍中人马皆苦不堪言,已有十数人趁乱逃亡。
夏侯婴见刘邦忧心忡忡,一路默然不语,于是言道:“亡徒走不了多远,与我三名壮汉快马可追回。”
刘邦摆手,叹曰:“亡徒多不易,勿追。”
好好好,不追就对了。
陈普心中暗喜,一切正如历史,高祖起兵机缘,便在此地,自己只需再添一把火。
雨势愈大,陈麒高声疾呼:“雨势甚猛!徭役已无力前行,再这般下去,众人皆要冻饿毙于途中!需往前方破庙避雨落脚!”
“歇?如何歇得!”樊哙一把按住陈麒手臂,双目赤红:
“这鬼天气已经拖了我们三天脚程!十五天赶不到骊山我等全要身首异处!你想送死,莫要拖累众人!”
言罢,他抄起腰间马鞭,转身便要抽打落在队尾的徭役,嘶吼道:“跑!给老子跑起来!”
“樊哙!”
刘邦厉声喝止,“给我住手!”
“季哥!如此下去,我等命休矣!”
樊哙见刘邦立于雨中衣衫尽湿,本欲抗拒终究于心不忍,掷下马鞭,长叹一声:“唉!”
刘邦转头看向陈麒:“带路吧。”
“好。”
陈麒引着众人抵达庙中,气氛死寂,无人言语。
徭役们委顿于地,个个面若死灰。
“不过三日,竟逃了十一人。”樊哙蹲坐于地,双手抓扯头发,懊恼道:
“皆是俺看管不力之过!季哥,你责罚罢!”
说罢,抬手便要往自己脸上扇去。
刘邦一把按住他的手,沉声道:“路途艰险,亡徒亦是为求活路,我不怪他们。”
“你我兄弟,我更无责怪之理,我只怨这天!”
他抬首望天,闭目长叹:
“连日暴雨,耽搁行程,这分明是天要与我刘邦作对啊!”
此良机也!
陈麒趁机劝道:“此天意也,兄长可做决断,我等弟兄一应随之。”
嘶……
刘邦听着陈麒话,知其另有所指,面色沉凝下来,若有所思。
俄顷,似是豁然顿悟,挺然转身,对众人朗声道:
“罢了!我不再做这泗水亭长!尔等皆各自逃生去吧,此事由我一力承担!”
“季哥,你疯了不成!?”樊哙与夏侯婴惊得猛然跳起。
刘邦依旧闭目,决然挥手:“我令你们速走!休要多言!”
夏侯婴急火攻心,暗道:“季哥此番模样,唯有嫂子与萧何能劝,可此刻二人不在身旁,如何是好?”
倏然,他眸光一亮,此地尚有一人,或许季哥肯听其言!
夏侯婴目光四处搜寻,终在角落寻到陈麒,这厮刚才说完话,竟然躲起来了,婴急声道:“陈麒!快劝劝兄长!”
劝?我偏要再加一把火!
陈普心中明了,刘邦此决绝非冲动,按秦律,徭役延误,斩;失徒过多,亦斩。
刘邦素有游侠之风,宽厚仗义,横竖皆是一死,不如索性担下罪责,给众人一条活路。
况且他本人或许早有所图……
只待我为他‘黄袍加身’。
陈麒望着刘邦挺拔背影,放声大笑:“兄长真乃大丈夫也!”
这厮?在扯什么鸟淡!
夏侯婴怔立一旁,险些气结,我令你劝诫,你反倒夸赞?这是将刘季往火坑上推啊!
刘邦睁眼转头,面露诧异:“何出此言?”
陈麒见众人目光尽皆汇聚于己,正是自己想要的效果,遂正容朗声道:
“天下苦秦久矣!且早有反者崛起!蕲县大泽乡,陈胜、吴广率九百人揭竿而起,振臂高呼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言出,庙内寂然,纵是目不识丁之徭役,闻此语亦觉热血翻涌,豪气暗生。
好一个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何等气冲云霄豪迈之言!
刘邦双目骤亮,攥住陈麒臂膀追问,“出此豪言者,真乃盖世豪杰!若得见之,我刘季愿附骥尾!”
“季哥,不见二人,我等亦自可为之!”陈麒语气斩钉截铁。
刘邦身躯一震,凝眸逼视:“言下何意?”
陈麒振臂而陈:“横竖皆是死路,不若效陈胜揭竿而起!大厦将倾之际,此时拼杀或能搏个王侯将相,岂不胜于引颈受戮!”
刘邦凝视着陈麒,“你要我反秦?”
陈麒重重点了点头,“非反不可!”
满殿死寂,唯闻众人屏息之声。
庙外暴雨稍歇,一道闪电划破天际,映得刘邦脸上明暗交错,震惊,犹豫,更有压抑许久的躁动。
俄顷,刘邦仰面长笑,声震瓦宇:“好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好一个‘揭竿而起’!”
笑声穿透破庙,直上云霄,戛止刹那。
刘邦猛地起身,拔出佩剑直指庙外苍穹,雨丝溅在剑身上,凝成水珠滚落。
其眼神里再无半分迷茫:“陈胜吴广能为豪杰,我刘邦为何不能!”
“自今日起,我刘邦便要反了这暴秦!”
众皆瞠目,宛若见天神临凡。
刘邦持剑之手稳如磐石,目光扫过诸人:“愿随我反秦者,留!他日功成,有功者封爵,有劳者受禄;若欲离去,可取干粮自去我亦不拦,唯盼勿泄我踪!”
陈麒顺势屈膝:“麒愿效犬马,追随明公!”
“俺也一样!”樊哙双膝跪地,拍胸应和。
夏侯婴亦咬牙跨步:“婴愿同往!”
徭役们面面相觑,或望刘邦持剑背影,眼中燃起星火。
然多数人终是摇头,垂首踉跄欲去,方至庙门。
刘邦开口:“且慢!”
陈麒会意:“堵门!”
哙、麒、婴应声拔剑,三人立马门庭,堵死去路。
“这是做什么!?”
徭役哗然。
有邻村恶霸,名为雍齿,素来与刘邦交恶,率十数名党羽出列斥道:
“刘季!你既言放我等离去,何以出尔反尔?”
刘邦笑曰:“我不过提醒诸位,尔等今皆逃犯,秦律之下逃徭当斩,归县是死路一条!”
雍齿沉吟片刻,怒声道:“那又如何?反秦乃诛九族之大罪,你想诓我等?”
刘邦摇头:“非也,我不逞匹夫之勇、以卵击石抗。诸位可随我暂避山林,落草安身,只要我有一口吃食,便断不亏待众人。”
诸多徭役闻言,默默称是,放下行囊就地坐定。
“老子可不服你!”
雍齿怒不可遏,欲率众硬闯。
陈麒持剑一步,砥在对方喉头:“尔等此刻遁入深山,缺衣少食,又能苟活几日?”
雍齿认得陈麒,此子刚才所言条理清晰引经据典,此刻拔刀,有勇有谋。
自己虽对刘邦恨得牙痒痒,但对陈麒颇有敬意,细思其言,觉得在理。
复观门庭,樊哙怒发冲冠杀气腾腾,虎视眈眈;
后有刘邦麾下十数乡勇,号令严明,前后夹击。
更有那夏侯婴,策马之术冠绝丰沛,追击之下插翅难飞。
雍齿自知力不能敌,遂率部叩拜于地:
“我等愿暂随大哥!”
最后,二十余人执意离去,余者二百六十,尽归刘邦麾下。
刘邦见阶前跪伏诸众,剑眉渐舒,缓收佩剑入鞘,声含温厉而掷地:
“诸位!自今而后,你我乃同生共死之反秦兄弟!他日功成,我必令诸位堂堂正正归乡!”
残烛跳动,映着众人激昂的脸庞,庙外,暴雨终于停歇。
一缕微光从破窗缝隙中透进来,照在刘邦脸上,眉骨微隆,威仪沉凝。
陈普素来不相信什么面相玄学,然此一瞬,竟恍惚见龙相初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