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一日,BJ,日头已经带上了十足的毒辣。
阳光白晃晃地炙烤着中戏校园,那些颇有年头的苏式建筑外墙反射着刺眼的光。
陈亮站在校门口那棵老槐树不算浓密的阴影里,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浑然未觉。
他正经历着一场翻天覆地的时空错乱。
意识前一秒还停留在2026年他那间堆满电影碟片、专业书籍和直播设备的平层里,电脑屏幕上是他刚剪辑完却尚未发布的关于某位过气导演的八卦视频,手边那罐冰镇乌苏啤酒外壁凝结的水珠触感似乎还未消散。
下一秒,一股无可抗拒的宇宙深处的蛮横力量,将他整个意识撕扯、揉碎,又粗暴地塞进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年轻躯壳里。
眩晕,恶心,灵魂与肉体契合过程中的剧烈排斥感,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再定神,映入眼帘的,便是这熟悉到刻骨,又陌生得令人心悸的场景——“中央戏剧学院”校牌。
门口进进出出的,是那些脸庞稚嫩、眼神里却带着艺术生特有傲气与憧憬的年轻男女。
站在他面前,微微精致的柳叶眉,脸上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混合了惋惜的女孩。
白雪。
中戏表演系的尖子生,他陈亮现任的、或者说,即将成为“前任”的女朋友。
陈亮下意识地低头,快速扫视自身。
身上这件Versace的黑色印花T恤,是去年生日时老头子让人从香港带回来的,价格不菲,只是连着穿洗了几次,颜色稍显黯淡。
下身是条Levi's的限量款破洞牛仔裤,膝盖处的磨白恰到好处;脚上蹬着一双Nike Air Force 1,鞋面还算干净,鞋底边缘已能看出些许磨损的痕迹。
这一身行头,放在2004年的校园里,依旧算得上潮流前沿,价值不菲。
只有陈亮自己知道,与半年前动辄阿玛尼、纪梵希当季新款,随手就能给女伴买下香奈儿包包相比,如今的他,确实需要开始“精打细算”了。
记忆的潮水伴随着尖锐的刺痛感,汹涌回灌。
2003年末,国家在山西试点推行煤炭资源整合,他家在大同那几座堪称“现金奶牛”的小煤矿,首当其冲,被并入了省里牵头组建的大型煤炭集团。
补偿款听起来是一笔天文数字,足以让普通家庭几辈子衣食无忧。
可他那雄心勃勃、一心想要摆脱“煤老板”标签,挤进“上流圈子”的老头子陈国强,先是砸重金投资了北电几位老教授鼓捣的、注定血本无归的“艺术探索片”,美其名曰支持文化事业。
紧接着,又被几个从美国硅谷回来的“海龟”忽悠,将半笔资金投入了一个听起来天花乱坠的“门户网站”项目,结果不到半年,项目团队卷款跑路,音讯全无。
短短大半年光景,诺大家财,如同烈日下的冰雪,迅速消融。
幸好,早年置办下分布在BJ、大同核心地段的十多几处房产还在。
靠着租金,倒也不至于让陈家父子流落街头,只是以往那种挥金如土、纸醉金迷的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
生活的骤变,如同疾驰的列车突然刹车,带来的惯性是巨大的。
对于时年二十岁,早已习惯了用金钱开道、享受众星捧月的陈亮而言,这种“降级”尤为明显和难以适应。
进入北电导演系本科班,本就是老头子靠着那点投资“文艺片”换来的人情。
他本人对枯燥的理论课程兴趣缺缺,大部分时间依旧流连于北电、中戏、北舞的莺莺燕燕之中,凭借尚未完全耗尽的“超能力”和还算英俊的皮囊,倒也依旧无往不利,直到……
直到此刻。
.......
2004年,夏天,学期末。
生活费早已不能与往日同语,出手阔绰程度大打折扣的消息,显然已经通过某些渠道,传到了他这位中戏女友的耳中。
今天,白雪约他在校门口谈点事情。他本以为只是放假前的小别缠绵,或许还能温存一番。
“陈亮。”
白雪的声音响起,清脆,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像是一根细针,刺破了他脑海中翻腾的记忆泡沫。
她今天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脸上化了符合这个年代审美的艳丽的妆容,身上穿着一件崭新的米白色连衣裙,裙摆在小腿处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勾勒出姣好的身形。
她无疑是漂亮的,是那种带着攻击性的明艳漂亮,否则当初也不会让阅女不少的陈大公子动了心思,认真处了几个月。
“我刚才说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白雪见他眼神有些飘忽,没有立刻回应,语气里那点不耐烦便不再掩饰,又冷了几分,“我说,我们到此为止吧。”
陈亮依旧没有立刻回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深邃,带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的平静。
像是在观摩一出早已知道剧本、并且亲身经历过一遍的戏剧重演,带着点审视,带着点恍然,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兴味。
前世……或者说,在他的“记忆”里,他就是在这里,听着同样冰冷绝情的话语,体验了人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来自现实的重击。
那种被物化、被衡量、被像丢弃一件过时奢侈品般轻易舍弃的羞辱与刺痛,以及随之而来的、长达数年的憋屈、愤懑和不甘,曾一度将他淹没。
他记得自己当时的反应——错愕,不解,试图用残存的家底说服对方;甚至带着点可笑的、源自公子哥尊严的愤怒质问。
最终换来的,只是白雪更加轻蔑的眼神,一句“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成熟点”,以及一个决绝的、毫不回头的背影。
那个背影,成了他后来很多年里,对所谓“爱情”和“人性”最直观也最冰冷的注脚。
可现在……
陈亮心里头,那股荒谬绝伦的感觉再次升腾而起,几乎要让他笑出声来。
重播烂片?不,这更像是拿到了修改权限,重新站在了命运的分叉路口。
他甚至有点恶劣地想,不知道2026年那些追看他“娱乐圈沉浮录”系列视频的粉丝们,要是知道他正在亲身演绎一出“重生之我是落魄公子哥”,会是什么反应?
“为什么?”陈亮听到自己开口,声音是二十岁年纪特有的清亮,带着点被北京话同化后仍残留的山西口音尾子,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白雪似乎被他这过于镇定的反应弄得怔了一下,按照她对陈亮的了解,这位顺风顺水惯了的大少爷,此刻即便不暴跳如雷,也该是情绪激动的追问不休的。
这种平静,出乎她的意料,也让她预先准备好的、那些带着“为你我好”包装的说辞,显得有些无处着力。
她迅速调整了一下表情,将那点倨傲和疏离重新武装起来;微微扬起了下巴,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像只即将振翅高飞、脱离泥潭的白天鹅。
“为什么?”她重复了一遍,语气里的嘲弄不再掩饰,“陈亮,我们都这个年纪了,有些事,没必要说得太透,给自己留点体面,不好吗?”
她顿了顿,目光在他那身虽然品牌依旧的行头上快速扫过,像是在做最后的确认。
“你我都心知肚明,你给不了我想要的未来。一个连几万块的包都要犹豫再三的男人,我们之间的路,已经走到头了。”
她的声音不高,在相对安静的校门口,字句清晰,如同淬了冰的刀子,一下下刮在陈亮那早已四十多岁的灵魂上。
“我想要的生活,你负担不起。”她最后总结道,给出了一个看似直白、实则依旧包裹着虚荣内核的理由,“所以,好聚好散,对大家都好。”
说完,她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陈亮,等待着他预料之中的失态,或者,至少是某种形式的挣扎。
周围已经有路过的学生放慢了脚步,投来探究的目光。
有人认出了白雪,也认出了那个曾经开着拉风跑车在校门口等她的北电导演系公子哥陈亮。窃窃私语声,如同蚊蚋般嗡嗡响起。
陈亮沉默着。
然后,他低下头,肩膀几不可查地耸动了一下,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极淡的、气音般的嗤笑。
“呵……”
这声笑,轻得像是一片羽毛落地,却让白雪精心描画的眉毛彻底拧了起来。
不解,愠怒,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感觉,瞬间涌上她的心头。
他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陈亮抬起头,脸上依旧没什么剧烈的表情;那双原本或许还残留着些许少年意气的眼睛,此刻却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所有的情绪都被收敛到了最深处,只余下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二十岁的皮囊,装载的是一个在商海几经沉浮,虽然大多是沉;尝尽人情冷暖、目睹至亲离世、最终在网络世界里找到一点立足之地的,四十二岁的灵魂。
那些曾经蚀骨灼心的痛苦和不甘,在经历了二十多年的时光冲刷,以及此刻这匪夷所思的重生洗礼后,被这声轻嗤,化解得只剩下一点淡淡的、近乎怜悯的嘲讽。
“好啊。”
他吐出两个字,干脆,利落,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白雪彻底愣住了,红唇微张,准备好的、用来应对他纠缠的反击言辞,全数卡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噎得她有些难受。
陈亮看着她那错愕的神情,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淡的的弧度,慢悠悠地,带着点玩味地补充道:“如你所愿。不过……”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在她那张精心修饰过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都刻印下来。
“话别说得太满。以后……万一后悔了,可别怪我今天没提醒你。”
后悔?
陈亮让她后悔?
白雪几乎要气笑了,他陈亮,一个家道急速下滑的破落公子哥,凭什么用这种笃定的语气对她说话?他哪来的底气?
一股无名火窜上她的心头,让她想要立刻反唇相讥,撕破他这故作镇定的伪装。
然而,就在她组织语言的瞬间,陈亮却不再给她机会。
陈亮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掠过依旧僵在原地的白雪,没有停留,更没有她预想中的任何炫耀或者报复性的眼神。
仿佛,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擦肩而过的路人甲。
他抬起手,随意地拦下了一辆刚好路过的空出租车,拉开车门,动作流畅地坐了进去。
“师傅,北京电影学院。”
出租车发出一声低吼,汇入车流,很快消失在街道的拐角。
只留下白雪一个人,站在原地,午后的阳光将她原本明艳的身影拉得有些孤单,有些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