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过枯黄的草浪,带着刺骨的凛冽和一种挥之不去的、混合着草药、牲畜粪便以及……淡淡腐臭的气息。
几顶破旧的蒙古包散落在避风的山坳里,炊烟稀薄,气氛压抑。
在其中一顶最大的毡包内,炉火正旺。
一位身着洗得发白的靛蓝直裰、面容清癯却目光如炬的中年男子,正小心翼翼地为一个形容枯槁的牧民老人施针。
他的动作沉稳而精准,指尖仿佛带着某种抚慰人心的力量。毡包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地上铺着干净的草席,躺着十数个病情轻重不一的牧民。
他们的呼吸虽然依旧微弱,但脸上那层象征死亡的灰败之气已然褪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虚弱的生机。
此人正是悬壶济世的名医,李时珍。
“阿爸,您感觉如何?”一个年轻牧民,巴图,紧张地问着刚被施针的老人。
他是李时珍的得力助手,通晓蒙语,也多亏了他,李时珍的治疗才能在这片言语不通的土地上推行。
老人喉咙里发出几声模糊的咕哝,浑浊的眼睛看向李时珍,艰难地抬起枯瘦的手,轻轻拍了拍李时珍的手臂。
这个简单的动作,包含了无尽的感激。
毡包内的其他病患和家属,也都向李时珍投来敬畏的目光。正是这位来自遥远南方的大明神医,用他神奇的草药和银针,遏制住了在这片草原上如同死神镰刀般横扫的可怕“黑灾”(鼠疫)。
他带来了生的希望,打破了部落里“一旦染上必死无疑”的绝望认知。
李时珍收起银针,仔细消毒,对巴图道:“老伯的毒热已退大半,腑气渐通。按方煎药,静养即可。其他人脉象也趋于平稳,继续服药,注意隔离清洁。”
他的声音温和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巴图激动地翻译着,毡包内响起一片低低的、充满感激的诵念声,既有对长生天,也有对这位“李神医”。
治疗告一段落,李时珍走到毡包外透气。
深秋的草原,天空高远却透着一种萧瑟的寒意。他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试图驱散肺腑间积郁的病气。
看着眼前渐渐恢复生机的部落,他紧锁多日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些许。
这次深入疫区,验证了他对“戾气”致病和“清热解毒、活血透邪”疗法的理解,意义重大。
就在这时,巴图跟了出来,脸色却有些犹豫和不安。
“李神医……”巴图搓着手,欲言又止。
“巴图,有事但说无妨。”李时珍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样。
“是……是这样的,”巴图压低声音,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仿佛怕被谁听见,“这两天,有几个从更北边、靠近‘查干淖尔’(白湖)那边逃过来的病人……他们在好转后,私下里跟我说了些……怪事。”
“怪事?”李时珍的眉头重新蹙起。
医者的本能让他对任何“异常”都格外关注。
“他们说……他们部落的‘黑灾’……好像不一样。”巴图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死的人……样子太吓人了。不像以前那样发黑肿胀,而是……像是身体里面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层皮松松垮垮地包着骨头……皮上还……还长着一些奇怪的白色斑点,像霉,又像是……活的苔藓?”
李时珍心头一凛。这描述完全不同于他熟知的鼠疫典型症状。
掏空感?白色活斑?这听起来更像是……某种未知的、极其恶性的溃烂或腐败?
“还有更怪的,”巴图凑得更近,声音几乎成了耳语,“他们说,得病的人死前,会……会发疯!不是疼得乱叫那种,是……是像被恶鬼附身!力气大得几个人都按不住,眼睛翻白,嘴里喊着听不懂的怪话,什么‘白奶’、‘地下的光’、‘不要看湖’……而且,他们部落的萨满……在瘟疫爆发前就失踪了,有人最后看见他,是……是朝着‘查干淖尔’的方向去的,嘴里也念念叨叨的。”
“‘查干淖尔’……白湖?”李时珍望向北方那片被低矮山丘遮蔽的地平线,目光变得深邃而凝重。他行医多年,见过无数怪病奇症,深知“戾气”之变,无奇不有。但巴图描述的这些症状——身体被掏空般的萎缩、诡异的白色活斑、指向特定地点的疯狂呓语、萨满的异常行为——这些线索组合在一起,透出一种令人极度不安的非自然气息。这绝非寻常的鼠疫变异!
“他们说……那个部落现在……几乎没人了。”巴图的声音带着恐惧,“活着的都跑光了,剩下的……恐怕都……而且,没人敢靠近那里。都说……‘查干淖尔’被‘白色的魔鬼’占据了,它从湖里爬出来,吃掉了生病的人的灵魂和血肉……”
白色的魔鬼?湖里爬出来?
李时珍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医典记载的奇毒怪症、南疆蛊毒、甚至道家典籍中提到的山精水怪。
但理智告诉他,这些都可能是愚昧的附会。
然而,医者的责任感和对未知病理的强烈探究欲,如同燃烧的火焰,瞬间压倒了对诡异传闻的忌惮。
“巴图,”李时珍转过身,眼神锐利如鹰隼,语气却异常平静,“准备一匹马,带上我的药箱,还有……火把和防身的匕首。”
“李神医?您……您要去哪儿?”巴图惊愕地瞪大眼睛。
“去查干淖尔。”李时珍的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眼见为实。若真有奇症异毒,我必须亲眼看到,才能知其根源,寻其解法。若只是讹传,也好破除恐慌,安定人心。”
他没有说出内心的另一个声音:巴图描述的某些特征,让他隐隐联想到了南方沿海曾流传过的、关于“海妖诅咒”的只言片语,但那念头太过荒诞,被他暂时压下。
“可那里太危险了!邪门得很!”巴图急了,“您一个人去……”
“人多反而可能惊扰,或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李时珍打断他,拍了拍腰间的针囊和一个小小的药葫芦,里面装着几味他精心配制的解毒避秽猛药,“放心,我自有分寸。你留在这里,照看好病人。若我三日未归……”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这片刚刚摆脱死神阴影的部落,“……也不必寻我,速带剩下的人向南方迁徙,远离北方湖泊之地。”
巴图看着李时珍平静却不容置疑的面容,知道劝阻无用。这位神医的意志,如同草原上的磐石。
他只能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充满了担忧和敬畏。
一个时辰后,李时珍单人独骑,背着他那标志性的、装满医书和药材的藤箱,策马离开了尚有生气的部落营地。他的身影在辽阔而荒凉的秋日草原上显得格外渺小,却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孤勇,向着北方那片被死亡和诡异传说笼罩的“查干淖尔”,疾驰而去。
寒风卷起他的衣袍,马蹄踏碎枯草,发出单调的声响。
前方,天际线处,低矮的山丘轮廓仿佛匍匐的巨兽。
李时珍的心中,既有医者面对未知病源的凝重,也有一丝被那诡异描述点燃的、科学探索者的火焰。
他并不知道,他正策马奔向的,并非某种奇特的瘟疫,而是一个可能颠覆他毕生所学、甚至动摇他对这世界认知的——来自地底或异界的、不可名状的恐怖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