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打下日本,他终究舍不得扣下扳机。
信长背靠着一台倾覆的蒸汽铁牛残骸,冰冷的金属外壳硌着他伤痕累累的背甲。南蛮胴上布满了爪痕、齿印和粘稠的暗红菌丝,如同恶毒的纹身。
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烈的尸臭和硝烟混杂的刺鼻味道。压切长谷部斜插在脚边泥泞的菌毯里,刀身已被蠕动的暗红菌丝彻底包裹、吞噬,只露出半截扭曲的刀镡,如同被捕获的猎物。
那支来自大明、雕刻着云龙纹饰的枪,枪管滚烫变形,被他死死攥在手中,枪口还在冒着缕缕青烟——这是他最后的武器,刚刚打空了最后一颗铅弹,将一具扑到眼前的、穿着上杉家服饰的菌尸头颅轰碎。
然而,毫无意义。
视野所及,唯有死亡与蠕动。
整片琵琶湖畔的战场,已彻底化为一片粘稠、暗红的血肉沼泽。无边无际的菌毯覆盖了一切,焦土、残骸、破碎的旗帜、以及……层层叠叠、堆积如山的尸体。
它们曾是织田家的精锐武士,是跟随他征战四方、横扫六合的百战之卒。
此刻,他们破碎的甲胄上爬满了菌丝,空洞的眼窝里闪烁着同样的、令人疯狂的暗红光芒,如同提线木偶般,僵硬地、沉默地、一步一步,从四面八方向着他们曾经的主君逼近。每一次迈步,都伴随着菌丝撕裂、骨骼摩擦的粘腻声响。
没有呐喊,没有嘶吼,只有这令人头皮炸裂的、如同亿万蛞蝓爬行的“沙沙”声,汇成一片淹没灵魂的死寂浪潮。
信长环顾四周。他身后是冰冷的琵琶湖水,前方、左方、右方,甚至他背靠的铁牛残骸上方,都爬满了蠕动的菌丝和摇晃的菌尸。
他被彻底包围,如同困在蛛网中心的飞虫。他所有的近卫,他引以为傲的旗本武士,他那些驾驭着蒸汽铁牛的悍勇部将……他们破碎的尸体,此刻都成为了围猎他的猎手。
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绝望,如同深海的寒流,彻底浸透了他的骨髓。
他握枪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痉挛,指关节咯咯作响。他抬头,充血的双目死死盯住天空中那轮散发着亵渎光辉的暗红之月。
那粘稠的光如同污血,涂抹在他的脸上,也涂抹在他脚下这片被彻底玷污的国土之上。他的霸业,他的秩序,他的钢铁意志……在绝对的非人恐怖面前,崩塌得如此彻底,如此可笑。
就在这时,那无边无际、沉默逼近的菌尸潮,在距离他不到十步的地方,齐刷刷地停了下来。如同被无形的命令冻结。
一种更宏大、更粘稠的黑暗,从菌尸潮的后方弥漫开来。那黑暗并非光线的缺失,而是某种具有实质的、如同深海淤泥般的污秽气息。菌毯在这气息下如同活物般剧烈地翻涌、拱起,发出粘腻的蠕动声。
一个身影,踏着那翻涌的菌毯,如同踏着无形的阶梯,缓缓“升”起。
红月女王,伊丽莎白。
她悬浮在离地数尺的暗红菌毯之上,娇小的身躯包裹在一件似乎由凝固的暗影和蠕动的菌丝编织而成的诡异长袍中。
兜帽下,那张属于十岁女童的脸庞苍白得毫无血色,如同最精致的瓷器,却镶嵌着一双令人灵魂冻结的眼眸——那不是人类的眼睛。
瞳孔深处仿佛是两个旋转的、深不见底的暗红漩涡,漩涡中,隐约可见巨大、扭曲、难以名状的阴影在蠕动,那是深海的恐怖,是群星的疯狂。
她周身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只有一种冰冷、粘稠、如同深海淤泥般的非人意志在弥漫。她手中并未持有任何武器,只是随意地垂着,纤细的手指如同白玉雕琢,指尖却萦绕着丝丝缕缕暗红色的、如同活物般的能量流。
她就那样静静地悬浮着,俯视着下方那个倚靠在铁牛残骸上、浑身浴血、如同穷途末路野兽般的男人。
那张稚嫩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胜利者的傲慢,没有征服者的狂热,只有一片彻底的、令人窒息的漠然。
仿佛在观察一只在玻璃瓶中挣扎的蚂蚁。
信长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恐惧如同冰锥刺入骨髓,但比恐惧更强烈的,是一种被彻底藐视、被当成尘埃般戏耍的狂怒。
他,织田信长,刚刚统一日本的“第六天魔王”,竟然被一个来自万里之外、乳臭未干的小女孩,用如此亵渎的方式,逼到了绝境。
一种近乎本能的、属于猎食者的狡诈瞬间压倒了恐惧。
投降?不。
这是陷阱。但……也可以是反杀的契机。
信长猛地丢开那支滚烫变形的火枪,金属撞击菌毯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摇摇晃晃地试图站直。他强迫自己抬起那张沾满血污和黑灰的脸,迎向那双非人的漩涡之眼。
他扯动嘴角,试图挤出一个臣服的、甚至是卑微的笑容。这表情在他那张惯于睥睨天下的脸上显得如此扭曲怪异。
“伊……伊丽莎白……女王……”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刻意压制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摩擦。
“您的力量……超越凡俗……如……如红月当空……照耀万世……”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我……织田信长……愿臣服于您的威光之下……献上……献上整个日本……作为您……您踏足东方的基石……”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余光死死锁定了伊丽莎白悬浮的位置,以及她与自己的距离。他垂在身侧的右手,极其隐蔽地、极其缓慢地,向着腰后摸去——那里,藏着一把他从不离身的、淬有剧毒的短小胁差。
刀锋上涂抹的,是来自南洋雨林、足以瞬间麻痹猛虎的“见血封喉”之毒。
只要能再靠近一步……只需要一个瞬间。
他就能将这致命的毒刃,狠狠刺入那看似脆弱的、悬浮着的身体。
他赌的就是这小女孩的傲慢。赌她对自己力量的绝对自信。赌她会接受这唾手可得的、征服一位“天下人”的快感。
信长的身体微微前倾,如同蓄势待发的毒蛇,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在即将爆发的右臂上。他的心跳几乎要冲破胸膛,肾上腺素疯狂分泌,眼前甚至出现了短暂的眩晕。
就是现在。他眼中闪过一丝孤注一掷的狰狞光芒,右臂的肌肉瞬间绷紧。
然而,就在他即将发动致命一击的前一刹那——
伊丽莎白那双旋转着暗红漩涡的眼眸,极其轻微地……眨了一下。
没有轻蔑,没有嘲讽,甚至没有一丝情绪波动。
那眼神,如同一个百无聊赖的孩童,看着一只蚂蚁试图举起一粒沙子,然后……随手碾死了它。
信长只感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粘稠如同液态金属的力量,瞬间攫住了他全身。
仿佛亿万根无形的、带着吸盘的冰冷触手,从虚空中探出,死死缠住了他的四肢百骸、甚至渗透进他的血肉骨骼。
他凝聚的所有力量,他孤注一掷的杀意,在这股力量面前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般瞬间消融。
他的身体被这股力量强行定格在了扑击的半途,如同一个滑稽的木偶。只有眼珠还能转动,里面充满了极致的惊骇和难以置信。
他腰后的毒刃,甚至没能露出鞘口。
“欺诈……”伊丽莎白开口了。
声音并非从她口中发出,而是直接在信长的脑海里响起。那声音稚嫩清脆,如同银铃,却带着一种非人的、层层叠叠的回响,仿佛无数个声音在深渊中同时低语,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冰冷刺骨的亵渎感,狠狠撞击着他的灵魂。
“低劣……无趣……”
信长感觉自己的意识像是被投入了滚沸的油锅,那非人的声音带来的是灵魂层面的剧痛和混乱。他想要嘶吼,却连喉咙的肌肉都被彻底冻结。
伊丽莎白悬浮在半空的身影,微微动了一下。
她那只萦绕着暗红能量流的、如同白玉雕琢的右手,极其随意地,向着信长定格在半空的身体……轻轻一拂。
动作轻柔得如同拂去一粒尘埃。
噗嗤——。
信长凝固的身体,从右肩到左腰,连同那身坚固的南蛮胴具足,如同被一柄无形的、巨大无比的铡刀瞬间斩过。
没有金属的碰撞声,只有血肉骨骼被某种绝对力量强行撕裂、湮灭的沉闷爆响。
猩红的血雾混合着破碎的内脏、骨渣和金属碎片,如同盛开的、凄艳到极致的死亡之花,猛然炸开。
信长凝固在脸上的惊骇、狰狞、绝望,瞬间被喷溅的血污覆盖。
他的上半身,连同那试图拔刀的手臂,被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力狠狠向后抛飞,划出一道高高的、喷洒着血雨和内脏碎块的弧线,重重砸在后方那台倾覆的蒸汽铁牛冰冷的金属残骸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沉闷撞击。
粘稠的鲜血和破碎的脏器瞬间涂满了冰冷的钢铁。
而他的下半身,依旧被那股无形的力量定格在原地,如同被丢弃的破麻袋,僵立在粘稠的菌毯之上,断口处喷涌的鲜血如同小型的喷泉,迅速被下方贪婪的菌毯吸收、吞噬。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整个战场死寂无声。连菌丝蠕动的“沙沙”声都似乎停滞了片刻。唯有那轮污秽的红月,冷漠地注视着下方这血腥而亵渎的一幕。
伊丽莎白悬浮在空中,兜帽下的稚嫩脸庞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她甚至没有多看那两截凄惨的残躯一眼。仿佛只是随手碾死了一只扰人的飞虫。她纤细的指尖,那萦绕的暗红能量流微微流转了一下。
下方,那贪婪蠕动的暗红菌毯,如同嗅到了绝世美味的活物,瞬间疯狂地扑向了信长那两截残破的躯体。
菌丝如同亿万条饥饿的毒蛇,争先恐后地钻入断裂的伤口,钻进破碎的甲胄缝隙,钻进他怒睁的、凝固着惊骇的眼眶,钻进他大张的、似乎仍在无声呐喊的口腔。
它们贪婪地吮吸着滚烫的鲜血,啃噬着新鲜的血肉和骨髓,同时,无数更粗壮、更坚韧的暗红菌丝从菌毯深处涌出,如同缝合的线,又如新生的血管神经,疯狂地缠绕、连接、弥合着那两截分离的残躯。
信长被抛飞的上半身,在菌丝的疯狂拉扯下,如同被无形的线操控着,从冰冷的铁牛残骸上被“拖”了下来,与他依旧站立的下半身粗暴地“对接”在一起。
骨骼在菌丝的力量下强行复位、增生、扭曲。破碎的肌肉和内脏被菌丝强行塞回、填充、覆盖。那身残破的南蛮胴具足,也被蠕动的菌丝强行“焊接”在一起,覆盖上厚厚的、如同角质般的暗红菌丝层。
他脸上、身上的血污被菌丝贪婪地舔舐干净,露出下方苍白得如同石雕的皮肤,皮肤下却清晰地蠕动着暗红的菌丝脉络。
仅仅几个呼吸之间,织田信长那两截残破的躯体,就在亿万菌丝的疯狂“缝补”下,被强行“拼接”成了一个整体。
一个扭曲、怪异、散发着浓烈死亡与污秽气息的“整体”。
他僵硬地、极其不协调地扭动了一下脖颈,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骨骼摩擦声。
那双曾经燃烧着征服欲、睥睨天下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两个空洞的、深不见底的暗红漩涡——与伊丽莎白眼中的漩涡如出一辙
只是更加冰冷,更加死寂,充满了对生者世界的无尽怨毒与憎恨。他破碎的下颌被菌丝强行固定,嘴巴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张开着,里面蠕动着暗红的菌丝,仿佛一个无声的、永恒的痛苦嘶吼。
伊丽莎白悬浮在空中,那双非人的漩涡之眼,第一次“正视”着下方这具由她亲手“重塑”的造物。那张稚嫩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深红漩涡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电流般的满意光泽。
她那只萦绕着暗红能量的右手,再次极其随意地,向着下方那具站立的、扭曲的尸骸……轻轻一指。
嗡——。
一股无形的、冰冷而宏大的意志波动,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扫过整个战场。
那无边无际、如同沉默礁石般包围着的菌尸大军,在接收到这股意志的刹那,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生命。
它们猛地抬起了低垂的头颅。空洞眼窝里的暗红光芒瞬间暴涨。粘稠的菌丝在它们腐朽的躯体上疯狂蠕动。
它们僵硬地、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统一意志,缓缓地、沉重地,朝着那具站在铁牛残骸前、散发着更强大污秽气息的扭曲身影——曾经是织田信长的存在——单膝跪了下去。
头颅低垂,腐烂的手臂交叉在胸前,如同在朝拜它们新生的、唯一的王。
粘腻的菌丝摩擦声,骨骼弯曲的咯咯声,汇成一片低沉而宏大的、令人疯狂的朝觐之音。
信长……或者说,那具被菌丝和怨念驱动的、披着织田信长皮囊的恐怖存在,僵硬地转动着脖颈,用那双深不见底的暗红漩涡,扫视着下方这片向他跪拜的、由他曾经部下和敌人尸体组成的、无边无际的污秽大军。
他那被菌丝强行固定的下颌,极其艰难地、如同生锈的齿轮般,缓缓开合了一下。
没有声音发出。
但一股冰冷、怨毒、充满无尽毁灭欲望的意志,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瞬间席卷了整个战场。所有跪伏的菌尸,空洞眼窝中的暗红光芒同时暴涨,如同被点燃的亿万点鬼火。
它们猛地抬起头,喉咙里发出低沉而粘腻的、如同亿万只虫豸同时嘶鸣的恐怖和声。
“嗬……嗬……嗬……”
这声音不再是毫无意义的噪音,而是带着统一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韵律,仿佛在呼唤着一个名字,一个由死亡与污秽铸就的……新的征服者之名。
伊丽莎白悬浮在污秽的红月之下,兜帽下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起了一个绝对不属于女童的、冰冷而满意的弧度。
她最后看了一眼下方那具散发着恐怖威压的“尸王”,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无声无息地消散在弥漫的暗红光芒之中。
战场上,只剩下那轮污秽的红月,照耀着新加冕的尸王,和他脚下那片无边无际的、蠕动着、跪拜着的、散发着死亡与亵渎气息的……暗红菌毯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