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照的指尖还残存着碑面的余温，那四个字——“永世不灭”——像是刻进了骨血里，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她没有动，依旧靠着柳承稷的肩，呼吸平稳，可左臂绷带下的皮肤忽然泛起一阵灼热，不是伤口裂开，而是神纹在体内轻微震颤，像有细流顺着经络逆冲而上，带着某种古老而熟悉的律动。
风从玉皇顶的崖边掠过，卷起她一缕散落的发丝，拂过唇角时竟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腥气。她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唇，目光仍落在封神碑上。碑身青灰如铁，历经千年风雨未曾剥蚀，唯有最底端一道极细的裂痕，如同被时间咬出的一道伤疤，正缓缓渗出淡淡的金光，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柳承稷察觉到了，侧头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在她垂着的手背上。她的指节微微发白，攥得并不紧，却透出一股隐忍的力道。他没问，只是将右手缓缓移向腰间剑柄，掌心贴上冰冷的金属。那柄剑名“归墟”，剑鞘由北海龙骨所铸，平日沉寂如死物，此刻却隐隐传来低鸣，像是感应到了什么遥远的呼唤。
远处海天交界处，一道低沉的龙吟破空而来。
声音并不响亮，却穿透云层，直抵神魂深处，仿佛从极深的海底升起，带着水汽与古老鳞甲摩擦的回响。整座玉皇顶的风都为之一滞，檐角铜铃无声，连山间鸟雀也骤然噤声。一片枯叶自松枝坠落，在半空中凝住了一瞬，才缓缓飘下。
姜照抬起了头。
柳承稷已转身面向北海方向，玄袍下摆被风卷起，猎猎作响。他的右眼仍是闭着的，左眼却如寒星般亮起，映着天光与海色。手未拔剑，但剑气已在鞘中轻鸣，震得碑底尘埃微扬。那一瞬，他周身的气息骤然收敛，仿佛化作一块无锋之石，却又暗藏千钧之势。
“不是归墟九首。”姜照低声说，嗓音很轻，却清晰得如同耳语，“节奏不对，气息更……新。”
柳承稷点头。“不是旧怨，是新生。”
两人并立碑前，再未多言。一个眼神便已足够——安宁来之不易，但守护从无终点。他们曾跪在这碑前许下永世相守的誓约，可天地给出的回应，从来不是静好岁月，而是不断的试炼。那些血与火的记忆，早已融入血脉：昆仑崩塌之夜，她以身为引，催动封神阵眼；他断右目、斩三魂，只为封印最后一道逆脉。如今山河重归寂静，可这寂静之下，总有暗流涌动。
姜照左手缓缓抚上轩辕剑柄，动作自然如呼吸。剑未出鞘，但她能感觉到体内神力正悄然汇聚，与封神碑之间形成一丝若有若无的牵引。那牵引并非来自碑文本身，而是某种更深的共鸣，像是另一块碎片正在遥远之处轻轻震动。她闭上眼，神识如蛛网铺展，沿着地脉延伸至北海深处——那里，原本沉睡的灵枢之地，此刻竟如心跳般规律搏动。
柳承稷右手按剑不动，左手却抬起，五指虚张，掌心浮现出一道流转的符印，那是五岳地脉的感应图。青光在他指间游走，勾勒出地下灵脉的走向。片刻后，他收回手，眉峰微敛：“北海底部，有一处灵脉自行苏醒，非外力开启，也非人为祭引。它……自己活了。”
姜照闭了闭眼，神识探出，如丝线般延伸向北海。刹那间，她触到了那股波动——纯净、原始，带着龙族血脉特有的威压，却又混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仿佛曾在某个梦境中听过它的呼吸。那不是敌意，也不是召唤，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共鸣，像是一颗种子终于等到了破土的时机。
她睁开眼，看向柳承稷：“有人在等我们注意它。”
“那就看下去。”他说，“但不能动。”
“为什么？”
“因为它在试探。”他目光未移，“若我们立刻出击，便是落入节奏。它要的是反应，不是决战。真正的敌人，从不在明处现身，而在人心动摇之际埋下裂隙。”
姜照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她明白他的意思。他们刚立下誓言，天地便送来异象，这不是巧合，是某种意志的叩击——它在测试这座碑是否真的坚不可摧，也在测试守碑之人，是否仍能守住本心。若是他们因惊扰而妄动，便是露出了破绽。
就在此时，殿内传来一阵稚嫩的笑声。
自由天庭正殿的玉阶上，柳玉之子独自坐着，手里捏着一枚半透明的石珠，珠内似有光影流转，宛如星辰在其中旋转。他年纪尚小，走路还不稳，却已能清晰辨认方向。此刻他忽然抬起头，望向北海，嘴角咧开，露出一个毫无杂质的笑容。
“好玩。”他轻声说，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激起无形涟漪。
姜照心头猛然一紧。
柳承稷几乎是同时转身，一步跨出，身影掠过石阶，瞬间出现在孩子面前。他蹲下身，一手护住孩童后颈，另一手迅速扫过石珠表面。指尖划过刹那，一道微弱的符文浮现，随即崩解，珠光一闪，随即黯淡，留下一道细微裂痕。
“这珠子不是天庭之物。”他说，语气冷峻，眼中闪过一丝罕见的凝重，“它是‘启灵’之器，能唤醒沉眠的神识，也能引导血脉共鸣。”
姜照也已赶到，站在三步之外，目光紧紧锁住孩子的眼睛。那瞳孔深处，竟有一圈极淡的纹路一闪而过，形状与封神碑底某段残铭极为相似，却又多了几分流动的韵律，像是活的。她的心跳慢了一拍——那是远古龙裔才有的“源瞳”，传说中唯有初代龙皇血脉觉醒时才会显现。
“他刚才……是不是看了北海很久？”姜照问，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柳承稷没回答，而是将孩子抱起，动作谨慎却不显疏离。“从半个时辰前就开始玩这珠子，没人注意到他何时拿到的。守殿弟子都说，他是自己爬到台阶上的。”
姜照伸手欲探其神魂，指尖刚触及额际，那孩子忽然转头对她笑了一下，笑容天真，却让她的手指僵在半空。那一瞬，她体内的神纹再次震颤，比之前更剧烈，仿佛有某种力量在回应这笑容，甚至隐隐牵引着她左臂的旧伤，令她几乎站立不稳。
“不能查。”柳承稷低声道，一只手已悄然覆上剑柄，“会伤他。”
“可他……”
“我知道。”他抱着孩子站起身，目光沉静如渊，“但他现在是无辜的。我们不能因预兆而先动杀机。若今日因恐惧斩断一线纯真，明日便再无资格守此碑。”
姜照咬了咬牙，终究收回手。她望着北海方向，海平线依旧平静，可那龙吟的余波仍在神识中回荡，久久不散。她忽然想起幼年时听过的传说：当龙魂复苏，天地将降“承命之子”，其眸含星轨，其声通幽冥，非善非恶，唯择心之所向。
“你觉得，他是被动感知，还是主动呼应？”她问。
柳承稷低头看着怀中的孩子，后者已把脸埋进他肩窝，似乎困了，呼吸均匀而柔软。风吹动他的额发，露出额头一角，隐约可见一点极淡的银色印记，形如盘龙绕月。
“我不知道。”他声音低缓，“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他不怕那声音。反而……像是听懂了。”
风再次吹起，带着海水的气息拂过玉皇顶。封神碑静静矗立，碑面“永世不灭”四字依旧清晰，可姜照却发现，那光芒比方才暗了一分，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轻轻遮蔽了一下。她抬手按住左臂伤口，绷带下的热度仍未退去，神纹的震颤渐渐平息，却留下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柳承稷抱着孩子，缓步走回碑前，将他轻轻放在石台上。孩子坐稳后，又抬头望向北海，嘴里喃喃了一句谁也没听清的话。
姜照俯身，盯着他的眼睛：“你说什么？”
孩子转过头，冲她一笑，伸手指向北海深处，声音清脆：
“爸爸在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