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承稷掌心的玉符余温未散，指腹摩挲着表面那行急促刻痕，像是在辨认某种隐秘的讯息。那刻痕歪斜而仓促，似是临死前以血为墨、骨为刀所留，透出一股不甘与警告的气息。他目光沉静地扫过封神碑基座边缘，眉宇间无波，可眼底深处却如暗潮翻涌。
裂痕仍在，霜雾已敛，可空气里浮动的一丝冰腥味，却比方才更清晰了几分——那是来自极寒深渊的气息，混杂着腐朽龙血与远古咒文的残响。这味道不该存在。封神碑自立于泰山之巅以来，从未有过外灵侵染，如今竟似被什么悄然触碰了核心。
他没有动，也没有下令，只是将玉符缓缓收入袖中，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什么。实则，他在等。等一个回应，或是一道异动。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苏醒，便不会只留下一道裂痕。
就在此时，北风送来一道身影。
她踏雾而来，步履无声，衣袂未扬，仿佛自寒夜深处凝出。银白长袍绣着深海波纹，每一寸纹路都似活水流动，在月光下泛起幽蓝微光；发间珊瑚簪微闪幽光，宛如海底千年珊瑚燃起的魂火。面容端肃，眉心一点冰晶印记若隐若现，眼底却藏着难以捉摸的波动——不是恐惧，而是悲恸后的决绝。
龙女太后立于碑前五步之外，不跪不拜，也不开口，只静静望着柳承稷。她的气息极淡，几乎融入夜色，但周身三尺之内，地面已悄然结出薄霜，细密如蛛网蔓延。
姜照天后几乎是瞬间现身，龙鳞铠甲泛起冷光，寒气自甲片缝隙溢出，在空中凝成细小冰晶。她手中短刃已横在胸前，刃口吞吐青芒，随时可斩断虚空。“你来做什么？”她的声音如刃出鞘，毫不掩饰敌意，“北海封印松动，你不在水脉源头镇守，反倒潜入泰山营地？此地乃封神要枢，岂容外族擅近？”
龙女未看她，仍盯着柳承稷，仿佛只有他才是能听懂真相的人。“我若不来，你们只会等到尸体浮上海面才醒。”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敲进人心，“等第一具龙尸冲上蓬莱岸，第二具漂至昆仑渡口，第三具挂在南冥神树根上……那时再查，已晚。”
柳承稷抬手，止住姜照进一步逼近的势头。他语气平稳：“说清楚。”
“北海龙王不是待封。”龙女终于开口，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盘，“他是被唤醒的。三日前，玄渊裂隙渗出古血，颜色黑紫，带着远古怨念。有人以补天石残片为引，激活了冰宫祭坛。他们要借封神碑的气息，重塑敖丙之魂。”
姜照冷笑，眼中闪过讥讽：“荒谬！敖丙之死乃天道裁定，魂归轮回，岂容强召？再说，封神碑尚未正式立序，天地神名皆未录入，哪来的‘气息’可供借用？你莫非以为我们都是瞎子？”
“你们忘了碑底那道灰痕。”龙女目光转向封神碑，眼神忽然变得极冷，“昨夜你们看到的邪血，并非偶然。那是冰龙始祖的血脉残留，早在千年前就被埋入碑心，作为镇压玄渊的最后一道锁链。如今有人从内部触碰它，用龙族秘仪反向牵引——不是复活敖丙，是借他的名，打开通往玄渊的门。”
柳承稷眉梢微动。他想起拂尘探入碑裂时那一瞬的回响，那不是简单的灵识残留，而是某种沉睡意志的呼吸。当时他曾察觉一丝抗拒，仿佛碑内有物不愿被窥视。若真有外力正在唤醒它，那这块碑早已不只是记录神名的石台，而是一具沉眠千年的容器。
“你为何告知我们？”他问，声音低缓，却带着不容回避的锋利。
龙女第一次正眼看姜照，目光如针：“因为我不认那个‘北海龙王’。真正的北海之主，早在远古战败后就被封于冰渊之下，形神俱锢，连转世的机会都被剥夺。现在占据王位的，是一具披着龙皮的虚界傀儡，体内流淌的是死魂与黑咒融合的伪血。”
姜照握刃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那你又算什么？你常年游走极寒边缘，与北海往来频繁，谁能证明你不是同谋？说不定这一切，正是你一手推动的局。”
“我能证明。”龙女伸手入袖，取出一片龙鳞，轻轻放在地上。
那鳞片通体幽蓝，边缘泛着霜晶光泽，中央刻着四个古篆：“北海冰宫”。当月光照落其上，鳞面竟浮现出一座倒悬宫殿的轮廓，殿顶悬挂一口断裂的钟，钟舌垂落，滴着暗红液体。每滴落下，画面便轻微扭曲一次，仿佛时间本身也在崩塌。
姜照瞳孔一缩。她蹲下身，指尖逼出一滴血，落在鳞片之上。血珠滚过刻痕，未被吸收，反而凝成细线，沿着“宫”字最后一笔缓缓爬行，最终停在钟滴之处，化作一点猩红印记。
“真印。”她低声道，声音罕见地带上一丝震动，“这是初代龙族长老才会使用的血脉验符法，需以心头精血催动，配合祖殿共鸣。无法伪造，也无法复制。”
柳承稷俯身拾起龙鳞，入手冰凉，却隐隐有脉动传来，如同沉睡的心跳。他不动声色地将一丝气运注入其中，鳞片上的倒影微微扭曲，那口断钟突然晃了一下，钟舌摆动，滴下的不再是血，而是一缕黑雾，缠绕钟身，竟似要攀附而出。
他立刻收力，指尖轻颤。
“这鳞片只能维持半炷香。”龙女说，声音渐弱，“它记录的是三天前冰宫最后的画面。之后，所有传讯都被切断，连最隐秘的梦语通道也被污染。我知道你们不信我，但我必须来。若放任他们完成仪式，不只是敖丙会被拉回人间——冰龙始祖的意识会顺着血脉链反噬现世龙族，届时四海皆乱，连东海也保不住。”
姜照站起身，眼神依旧锐利，却多了几分迟疑：“那你为何不带证据直接禀报女娲娘娘？偏要绕到这儿来见他？他是人族执礼官，不是四海共主。”
“因为女娲沉眠已久。”龙女终于转头直视她，眼中闪过一抹痛楚，“而盘古残息、元始天尊、南极仙翁这些人，都在等一个‘正式立碑’的时机才肯出手。他们要等天地秩序重启，神位排定，才愿介入龙族内乱。但等不了了。封神碑每震动一次，冰宫祭坛就推进一步。再拖下去，不是谁来主持大局的问题，而是谁还能活着说话。”
柳承稷沉默片刻，将龙鳞收入怀中，贴着心口的位置。那里有一道旧伤，每逢极寒便会隐隐作痛——那是多年前深入玄渊遗迹时留下的印记，也是他与那段历史唯一的联系。
“你说有人在内部牵引？”他问。
“是。”龙女点头，“必须是接触过碑体核心的人，才能启动逆向共鸣。而且……”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二人，“此人身上应带有极寒气运，且与冰龙血脉有某种隐秘联系。或许是后裔，或许是祭品，亦或是……自愿献祭的守护者。”
姜照猛地看向柳承稷。
他未予回应，只问道：“你留下这鳞片，不怕暴露行踪？”
“我已经暴露了。”龙女嘴角浮现一丝极淡的苦笑，苍白如雪，“昨夜我试图切断一条地下灵脉传输线，那是连接冰宫与封神碑的暗渠。我本想阻断能量流动，却被设伏之人发现。我逃了出来，但他们在追杀我。这片鳞，是我仅存的退路。”
她说完，后退一步。
风忽然卷起，带着浓重的湿冷气息扑向碑体。她的身影开始模糊，像是被某种力量强行拉离，四周空气泛起涟漪，如同水面倒影被搅乱。
“记住！”她在消散前最后说道，声音飘渺却清晰，“不要让任何人靠近碑底西北角——那里原本没有裂痕，是被人新开的。那是用来植入‘引魂钉’的位置，只要钉入第七根，祭坛就能完全接通玄渊。”
话音落下，人已不见。
姜照冲上前，伸手探向她消失的位置，只抓到一缕冰冷雾气，指尖瞬间结霜。她回头看向柳承稷，声音压低：“她的话不能全信。龙族内部早有分裂，难保这不是调虎离山。万一她是想引开我们，好让别人趁机破坏封神碑？”
柳承稷点头，却未否定。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龙鳞，那断钟影像仍在微微颤动，仿佛还在滴落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他抬起左手，指尖悄然划过袖口内侧一道金纹——那是月神赐予的信印，唯有在危急时刻方可启用。他轻轻一弹。
一道几乎看不见的金丝脱离衣料，顺风而去，直射北方夜空。金丝穿破云层，化作一道微不可察的流光，朝着广寒宫方向疾驰而去。
他知道，月神玉兔会收到这个信号。
也会明白该查什么——北海方向的星轨，是否出现了不该有的偏移。尤其是那颗象征“冰渊之钥”的寒辰星，若偏离原位三分以上，便意味着封印已被动摇。
姜照还在说话：“我们必须派人去查冰宫遗迹，至少派巡律舟舰潜入海底阵眼，确认祭坛状态。若真有外人闯入，就得立刻封锁海域，召集四海盟约……”
柳承稷抬手打断。
他望向封神碑西北角。
那里，一道细微的新裂痕正缓缓渗出霜雾，形状细长，像是一道刚刚划开的伤口。而在裂口边缘，隐约可见一丝极细的黑线，正随着呼吸般的节奏微微搏动——那是“引魂钉”的雏形，已经嵌入三分之一。
更可怕的是，那霜雾之中，竟浮现出一只半透明的眼睛轮廓，一闪即逝。
他知道，时间不多了。
碑未立，神未序，而门，已在悄然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