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照的指尖还沾着那粒黑砂，指甲缝里的颗粒边缘锐利，像从极深处掘出的碎骨。她没有擦拭，而是将手缓缓收进袖中，动作轻缓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风自泰山之巅掠过，吹动她玄色战袍的一角，袍上绣着的九首龙纹在晨光中微微泛起幽光，如同沉睡未醒的古老意志正悄然睁眼。
她的目光扫过碑底西北角的地砖——那一处表面平整，青石打磨得几近无瑕，却在她眼中浮现出细微的脉动，仿佛地心有心跳正与碑体共振。那不是错觉，而是血脉中的共鸣，是身为天后、执掌封神碑千年权柄所独有的感知。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瞳孔深处已浮现出一道细如发丝的金线，那是龙族最高阶的“谛视之瞳”，可窥破虚妄、直见本源。
就在那一瞬，她看见了。
地砖之下，并非实土，而是一道极细的裂隙，深不可测，其内流动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暗流，颜色近黑，却又泛着微弱的紫芒。那是被封印千年的“冥渊血髓”——传说中始祖冰龙陨落后，其精血渗入地脉所化。此物一旦复苏，可蚀龙魂、乱天序，唯有封神碑之力能镇压。
她不动声色，只是指尖在袖中轻轻一捻，那粒黑砂便无声碎裂，化为齑粉，随风而逝。但她知道，这不过是表象。真正的威胁，早已潜入体系内部。
她转身，抬手打出一道龙鳞令符。符箓由她指间血绘而成，以真龙之血为墨，以千年寒铁为骨，成型刹那便腾空而起，如一片逆飞的龙鳞，撕裂空气发出尖锐鸣响。符光如金线破空，在祭台上空炸开成环形印记，声波震荡三十六响，直贯云层。每一声都对应一位待封龙王的命格印记，乃是召集四海龙族最高等级的号令。
片刻后，东海方向率先回应。龙吟自远海升起，穿云裂雾，带着咸腥海风与潮汐奔涌之势。一道青金色身影踏浪而来，每一步落下，海面冻结三丈，冰晶蔓延如蛛网。落地时双膝微屈，溅起的水珠在半空凝成霜花又瞬间消散。是东海龙王漪沧。他披着旧式龙鳞战袍，甲片斑驳，却仍透出昔日威仪；须发斑白，额角一道陈年伤痕隐隐泛紫，那是当年敖丙被劫时留下的反噬之印，每逢阴雨便隐隐作痛，提醒着他未能护族周全的旧恨。
“姜照天后。”他单手按胸行礼，声音低沉如海底钟鸣，“召我等前来，可是北海之事再起波澜？”
姜照未答。她一步步走上祭台高阶，靴底踩在石阶上，竟不闻声响，仿佛整个人已脱离尘世重量。铠甲上的裂痕在晨光下泛着暗红，像是干涸的血槽重新渗出铁锈。那并非装饰，而是她在三百年前镇压冥渊裂口时所受的创伤，每逢天地气机动荡便会隐隐作痛，如今竟再度发热。
更多龙影陆续降临：西海龙王乘黄沙风暴自昆仑墟而出，周身缠绕着古老的咒锁；南海龙王驾珊瑚舟破浪而来，玉圭悬腰，眉心一点赤痣闪烁不定；黄河龙伯从地脉裂缝中钻出，身形佝偻却气息厚重，背负一柄断裂的青铜钺，那是初代河伯传下的信物；更有数位待封龙王自虚空中显形，或骑蛟、或驭雷，皆神色肃然。
他们站定于碑前广场，列成拱卫之势。然而气氛并不齐整。他们的气息参差，有的昂首挺立，龙气冲霄，显出忠诚之意；有的垂目不语，双手交叠于腹前，似在压抑内心波动；更有几位待封龙王彼此交换眼神，眉宇间藏着迟疑，甚至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躁动。
姜照站在高台中央，背对封神碑，迎着诸王的目光，如同面对一片暗流汹涌的海域。
“昨夜黑雾出自地脉，残魂携龙血之息。”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寒泉滴落深潭，压住了全场躁动，“你们当中，有人觉得这是契机。”
无人应声，但空气骤然绷紧。几位龙王呼吸微滞，瞳孔收缩，仿佛被点中心事。西海龙王的手指不经意抚过腰间刀柄，南海龙王的玉圭微微偏转角度，那是他们在传递某种密语信号。
“有人私传消息，说冰龙始祖若复生，四海便可重划权柄。”她目光扫过人群，一字一顿，“还有人认为，封神碑不过是天上人立的规矩，我们龙族何必死守？”
话音落下，风停云滞。
泾河龙王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脚边沙土悄然龟裂，一道细小的黑线顺着裂缝蜿蜒爬行，却被他猛然踏足碾碎。但他额角已渗出冷汗。
姜照抬起右手，指尖一划，一道血线自掌缘绽开。鲜血滚烫，带着浓郁的龙族本源气息，滴落碑面。未及触石，已被一股无形之力托住悬停——那是封神碑自身的灵性反应，它认出了她的血统，也感知到了誓约的分量。
她并指为引，血珠随之移动，在碑身那道被太阳羽毛灼烧过的裂痕旁，缓缓划出四个大字：
龙族护碑
笔画未成，天地变色。
金光暴起，如日初升，刺破云层。整座泰山地基嗡鸣震动，封神碑内部灵流猛然加速，如同江河倒灌，岩浆逆流。所有在场龙王体内龙脉同时震颤，血脉翻涌，仿佛有古老契约在灵魂深处被唤醒。钱塘君踉跄后退半步，喉间溢出一声闷哼；渭河龙王双目泛赤，血管在皮肤下突突跳动；洞庭君额角渗出血丝——那是血脉共鸣过载的征兆，说明他们的灵魂正在被迫接受新的誓约烙印。
“此誓以我姜照之血为引，连通历代龙皇遗志。”她收回手，伤口瞬合，不留痕迹，唯有指尖残留一抹淡金，“自今日起，凡我龙族，谁若勾结外敌，妄图借乱夺权，便是背弃祖训，逆天而行。”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北海龙王脸上。
那人始终未跪，站在人群最后方，身披玄冰长氅，面容隐在阴影之中。他的双眼是罕见的银灰色，宛如冻湖深处的月影，此刻正静静望着她，毫无惧意，也无敬意。
“我不诛他，天亦诛之。”
话音落下，碑上四字金光未散，反而向下延伸出细密纹路，如根须扎入石体，逐渐与碑文主阵列融合。一股庄严气息弥漫开来，不再是单纯的镇压之力，而是多了一种守护的意志——这是契约升级的标志，意味着封神碑从此不再只是禁锢之器，更成为龙族共同命运的锚点。
全场寂静。
良久，东海龙王漪沧缓缓跪下。他双膝触地的声音格外清晰，像是敲在人心上。他解下腰间龙符，高举过顶：“东海龙族，奉姜照天后号令，永守封神碑基，违者自行剥鳞，魂归冥渊。”
紧接着，长江龙王、黑龙江龙王相继跪伏。洞庭君、钱塘君紧随其后。一道道龙气自他们头顶升腾，汇聚成柱，冲向苍穹。云层被撕开一道口子，阳光倾泻而下，映照在碑面“龙族护碑”四字之上，金光流转，宛如活物。
唯有北海龙王仍站着。
他低着头，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发白。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边缘微微扭曲，似有寒气自脚下蔓延，竟将青石地面染出一圈霜痕。众人目光聚焦于他，却没有催促。这一刻，沉默比呐喊更沉重。
姜照看着他，没有逼迫，也没有退让。她只是静静站着，如同山岳不动，等待对方做出选择。
终于，他动了。
右膝先弯，重重砸在地上，激起一圈尘灰。接着是左膝。他俯身叩首，动作标准得近乎刻板，可就在额头即将触地的一瞬，他抬起眼，看了姜照一眼。
那一眼里没有臣服，也没有仇恨，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挣扎，像被困在冰层下的火，炽烈而绝望。
“北海龙族……遵令。”他说。
声音很轻，却被碑体吸收，化作一声低沉回响，久久不散。
姜照点点头，转向全场：“即日起，十二龙卫轮值守碑基四方，每刻钟换防一次。任何靠近碑体三十丈内未登记的气息，格杀勿论。西海、南海两部即刻巡查东侧地脉断层，若有异常波动，立刻传讯。”
众龙王齐声应诺，纷纷领命而去。
东海龙王起身时，低声问道：“若再有类似昨夜之变，我们当如何应对？”
“等。”姜照答，“等信号。等命令。除此之外，不动。”
她走下高台，来到碑前，手掌贴上那四个新刻的字。金光顺着她的掌心流入体内，又反馈回碑体，形成闭环。这是一种新的契约机制，不再依赖单一权威，而是将整个龙族的命运与封神碑绑定在一起。她能感受到每一缕龙气的流动，每一个誓言的重量，甚至能听见远方某条支脉中幼龙第一次觉醒时的心跳。
远处山风卷起落叶，吹过祭台边缘。一名新任龙卫正在调整巡防位置，他的靴底踩到一块松动的地砖，用力一蹬，将其归位。
就在那一瞬间，姜照的手指微微一颤。
她感觉到，掌心下的碑文，有极其短暂的滞涩感——像是某个笔画在共鸣时出现了微小的延迟。那种感觉稍纵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她知道，绝非偶然。就像昨夜那粒黑砂，就像控制残魂的丝线被人强行切断——有些东西，已经悄然嵌入体系内部。
她没有松手，反而加重了力度。
碑面金光依旧稳定，龙气流转如常。可她知道，刚才那一瞬的错频不是错觉。她闭上眼，调动谛视之瞳深入感知，却发现那股异样已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
她缓缓收回手，对身旁待命的黄河龙伯说道：“把昨夜值守的三名龙卫名单给我。”
“是。”
“另外，通知所有待封龙王，今晚子时前必须完成血脉烙印登记。缺一人，闭一海。”
黄河龙伯领命而去，脚步沉重。
姜照站在碑前，未曾移动。她的视线掠过诸王离去的背影，最后停留在那块曾被踩动的地砖上。砖面平整，看不出异样，但她记得那种震动的节奏——两短一长，停顿，再重复。和昨夜地脉搏动完全一致。
她抬起脚，准备走过去查看。
就在这时，那块地砖的接缝处，缓缓渗出一点湿润。不是水，也不是油，而是一种极细的黑色粉末，正从砖下慢慢溢出，堆积在缝隙边缘，形状不规则，边缘锐利如刀。
姜照蹲下身，隔着袖角拈起一粒粉末，置于眼前。
透过谛视之瞳，她看到粉末内部竟有一丝极淡的银光流转——那是不属于现世的物质，来自极北永冻之地的“霜髓残核”，唯有冰龙始祖的骨髓才能析出此类结晶。
她的眉头缓缓蹙紧。
这不是入侵，是播种。
有人已经在碑基之下，埋下了复活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