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稠得仿佛能滴落下来。山巅之上,风声渐止,天地间只剩那座封神碑在微光中低语。柳承稷立于碑前,衣袂未动,却似与这方寸之地融为一体。他指尖尚残留着落叶的触感,那片枯黄曾在金线缠绕下悬浮片刻,如同命运之轮短暂停转的一瞬。如今它已随风散去,只余霜痕一道,在石板上划出诡异弧线,宛如某种古老符咒被强行抹除后的残迹。
他不动,也不语,只是静静凝望着碑面流转的金光。那光芒不似日辉般炽烈,也不若月华般清冷,倒像是血脉深处搏动的生命之息,一明一暗,节奏沉稳,却又隐含警兆。他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一场更深远变局的开端——五岳齐聚、誓言结盟,看似坚不可摧,可人心如云,聚散无常,谁又能断言这份凝聚不会在某一刻悄然崩裂?
东岳大帝石敢当缓步上前,靴底踏在温热石板上,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可每一步落下,都像重锤敲击在众人心头。他站定于碑前三尺,背脊挺直如泰山压顶,肩宽如崖,气势沉凝。他抬头望向封神碑,目光深邃如渊,仿佛穿透了千百年来的风雨尘烟,直视那段被封印的过往。
“诸位兄弟!”他终于开口,声不高亢,却字字如钉入岩,清晰传至四方,“五岳镇地脉,承天命,守四方。自上古以来,我们各据其位,维系天地平衡。今日邪雾压境,阴气逆冲九霄,连封神碑都在震颤……”他顿了顿,眼神扫过其余四人,“若我等仍执于旧怨、心存间隙,彼此防备,又何以对得起脚下这片山河?头顶这一片苍天?”
话音落时,风忽起,卷起几缕尘灰贴地游走,如同无形之魂在徘徊窥探。
中岳大帝董尘微微颔首,眉宇间透出几分沉重。他双手交叠于腹前,掌心缓缓升起一团黄褐色气流,宛如大地吐纳的气息,厚重而绵长。他是五岳中最擅调和之人,素来主张以静制动,以德服人。此刻他虽未多言,但那一缕气息已表明立场:愿共担此责。
南岳大帝六和冷笑一声,手中长剑归鞘,火纹在剑格上一闪而没,余烬般的红光跳跃一瞬,随即熄灭。他嘴角微扬,带着几分不屑与桀骜:“我六和从不信什么‘天命所归’,也不信靠几句誓言就能挡住魑魅魍魉。但我信一点——”他猛然抬手,指向封神碑,“只要我还站着,谁想动它,就得先问问我这把刀答不答应!”
说罢,他一脚跺地,南岳祝融之火自足下喷薄而出,赤红光柱冲天而起,竟将低垂的乌云都灼出一圈焦痕。旋即他一手按下,火焰尽数灌入碑基,化作一道蜿蜒火脉,沿着石纹迅速蔓延。一座峻峭峰影浮现空中,烈焰缭绕,气势逼人。
西岳大帝牛刚默然上前半步,肩背如华山绝壁,厚重无言。他双目低垂,似在倾听大地的心跳。片刻后,他双掌齐出,两道银白气劲破空而出,打入碑侧。劲风激荡,石屑微扬,紧接着,华山双峰之形缓缓显现,巍峨险峻,坚不可摧。他始终未发一语,唯有那一击,便是承诺。
四岳已誓,唯余北岳。
后勇依旧立于原地,寒冰戟横持胸前,戟刃微颤,似有不甘低鸣。他身形瘦削,披着一件玄色斗篷,边缘结满细霜,仿佛刚从极北冰原走出。他的脸藏在阴影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漆黑如夜,却又冷得像千年不化的寒潭。
四周目光汇聚而来,无人催促,却皆在等待。
良久,他缓缓抬头,望向封神碑,又看向石敢当。两人对视一眼,似有电光闪过虚空。终于,他冷声道:“极寒属死,北岳主终。你们谈生,谈守护,谈信念……可世间万物,终有归途。我说的是‘死’。”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却更沉,“但死,亦能护碑。”
众人神色微变。
只见他猛然将寒冰戟插入地面,动作干脆利落,毫无迟疑。戟身没入三尺,寒气自戟尖炸开,如霜脉蔓延,瞬间与碑底纹路相接。一道银白山影浮现,冰冷肃杀,轮廓锋利如刀削,与其他四岳山形迥异,却严丝合缝地嵌入其中,仿佛早已注定。
五岳气运交汇,刹那之间,整座封神碑仿佛苏醒。
石纹深处浮现出五座巨山的虚影:东岳雄浑,中岳敦厚,南岳炽烈,西岳险峻,北岳幽寒。五山环列如阵,山形交错,气运相连,金光自纹路中流淌而出,沿着碑体向上攀升,最终在碑顶凝聚成一圈光环,缓缓旋转,宛如天轮初启,昭示着某种古老的秩序正在重建。
柳承稷站在碑前,感受到那股由内而生的稳固之力。这不是简单的能量叠加,而是信念的凝结,是五岳之间长久以来的隔阂与猜忌,在这一刻被一纸誓言斩断。他未曾说话,只是轻轻点头——他知道,真正的守护,从来不是靠一人之力,而是五心归一。
石敢当收回手掌,火焰熄灭,掌心留下一道焦痕,皮肉翻卷,隐隐渗血。但他神色不动,仿佛感受不到痛楚。他转身面向其他四位大帝,拱手一礼,郑重道:“从今往后,五岳一体,不分彼此。若有违此誓,天诛地灭。”
董尘还礼,六和抱拳,牛刚点头示意,后勇则只是将寒冰戟拔出,收归背后,动作干脆利落,不再多言。然而就在他收戟之际,柳承稷敏锐地察觉到,那柄寒冰戟的刃口,竟有一丝极淡的黑芒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
他眯起眼,心头掠过一丝不安。
但此时不宜追问。此刻最要紧的,是让这刚刚凝聚的信念,真正扎根。
“明日立碑。”柳承稷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今日,五岳同守。”
五位大帝齐声应诺,声震山林,惊起远处一群夜鸟扑翅飞离。他们的身影各自退至碑周方位,按五行方位站定:石敢当居东,取木生发之意;董尘居中,镇土调衡;六和居南,火势升腾;牛刚居西,金气凛冽;后勇居北,水寒凝寂。五道气运自他们体内缓缓升起,或如烈焰奔涌,或如大地呼吸,或如寒潮暗流,汇入碑体,形成一道环状光幕,将封神碑稳稳护住。
金光流转,五岳纹路清晰可见,每一笔都蕴含着沉甸甸的承诺。
柳承稷仍立于碑正前方,双手垂落,目光凝视碑面。忽然,他察觉到一处细微异常——碑底某处石纹的走向,与先前略有不同。原本平直的一道纹,在此刻竟微微弯曲,像是一条蛰伏的线,正悄然改变方向。那弧度极小,若非他对碑文构造了如指掌,根本无法察觉。
他正欲蹲身细察,后勇忽然低喝一声:“有异!”
话音未落,他脚下一蹬,寒冰戟再度刺入地面,银光暴涨,直逼碑基西北角。那里,一缕极淡的霜气正从石缝中渗出,触地即凝,迅速结成细小冰晶,排列成半个倒五芒星的形状,与先前落叶留下的痕迹遥相呼应。
石敢当暴喝:“封它!”
四岳同时发力,气运如潮涌向碑底。金光压下,冰晶瞬间汽化,霜气湮灭,连同那诡异图案一同消散于无形。
一切归于平静。
柳承稷缓缓蹲下身,伸手触碰那块石板。
指尖传来一丝异样的凉意,不是寒,也不是冰,而是一种近乎停滞的静。就像时间在那里,被轻轻掐住了一瞬。他闭上眼,神识微放,感知那一瞬间的波动——那不是自然之力,也不是五岳气运残留,而是一种……外来的侵扰。
有人,在试图唤醒什么。
他睁开眼,目光扫过五位大帝的身影,最后停留在后勇身上。后者正低头擦拭寒冰戟,动作从容,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例行巡防。
可柳承稷知道,有些痕迹,不必急于揭穿。
他缓缓起身,拂袖整袍,仰望夜空。乌云渐散,一轮残月悄然浮现,洒下清冷光辉,映照在封神碑上,使其轮廓愈发庄严。
“明日立碑。”他又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许诺,也像是警告。
风过林梢,万籁俱寂。
唯有那座碑,在无声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