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承稷指尖尚存一丝凉意,那缕异样仿佛自远古石纹中渗出的寒霜,缠绕在指节之间,久久不散。他立于封神碑东侧,身形如松,不动如山,眸光低垂,凝视着碑底那一道细若游丝的裂痕——正是方才霜气侵袭之处。五岳大帝分列四方,各自端坐虚位,头顶气运如龙蛇盘绕,汇入碑体深处,金光流转不息,似天地脉动,绵延不绝。
就在这万籁俱寂之时,姜照缓步上前。
她的脚步极轻,却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众人的心跳间隙上。三尺之外,她停步,衣袂未扬,声线清亮却不突兀:“五岳已誓,龙族亦不可缺。”
此言一出,四野微震。
石敢当侧目而视,眉峰微动,眼中火光一闪即逝。他并未阻拦,亦未言语,只是掌心火焰悄然收敛,似在默许某种古老的契约重启。
姜照抬手,右臂之上,残破的龙鳞铠甲片片剥落,宛如枯叶离枝,簌簌坠地。每一片落下,都带起一道微弱的金芒,在空中划出短暂弧线,随即湮灭。铠甲褪去后,露出一截手臂,肌肤莹白如玉,皮下却有金线游走,如同血脉之中流淌着熔金,隐隐与封神碑上的铭文共鸣。
她将最后一块碎片轻轻贴于碑面裂痕处——正是那霜气曾渗出的位置。
刹那间,天地静了一瞬。
紧接着,碑内金光轰然涌动,如沉睡已久的血脉骤然复苏,顺着龙鳞纹路逆流而上。金属重构之声响起,清越如磬,又似远古龙吟自地脉深处传来,一声声,穿透云层,震动群山。整套铠甲在光芒中重组、延展,自手腕蔓延至肩背,再覆胸腹、双臂、腿膝,层层嵌合,严丝合缝,仿佛从未破碎过一般。
新成之铠通体泛金,表面浮现出细密龙纹,每一道纹路都与封神碑上的铭文隐隐呼应,仿佛天地共契,律令同源。那金光不止于形,更蕴藏一种无形威压,令人心头一紧,似有浩然正气降临人间。
董尘掌心黄气微震,六和剑柄火纹一闪,牛刚双眉微挑,三人皆察觉这股气息不同以往——不再是单纯的龙族战甲,而是承载了某种律令之力,是秩序的具象,是天罚的延伸。
姜照闭目,感知体内气血与铠甲交融。她能感受到那股力量并非外来的加持,而是从骨髓深处被唤醒的古老印记。这不是简单的强化,而是蜕变。龙鳞铠吸收了封神碑的正气,融合五岳镇压邪祟时残留的秩序之光,已然进化为“龙神铠”。它不再只是护具,更是一件执罚之器——凡违碑者,皆可代天行律。
后勇握紧寒冰戟,戟尖深插地面,寒霜顺铁杆蔓延,几乎冻结半空水汽。然而,那股极寒之气竟被铠甲散发的气息悄然压制,连土壤中的霜脉都停止蔓延。他眉头微皱,目光落在姜照身上,心中警兆顿生:此人已非昔日可比。
就在龙神铠最后一道纹路凝实之际,北方冰原方向传来一声冷笑,虚空中无风起浪,一道神识投影浮现,轮廓模糊却透着森然寒意:“龙神铠?看你能守多久。”
是北海龙王的声音,冰冷如千年冻土,带着讥讽与不屑。
姜照仍未睁眼,嘴角却微微扬起,似笑非笑,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幕。她缓缓抬起右手,龙神铠肩甲之上,一道虚幻金龙腾起,盘旋半空,无声长啸。金光所过之处,残余霜气尽数蒸发,连后勇插戟之地的叶面霜灰也为之一净,不留痕迹。
那道神识微微一滞,仿佛被那金龙之威震慑片刻,终归消散于风雪之中。
她终于睁眼,眸光如炬,直视北方苍茫冰原。她没有回应挑衅,而是单膝跪地,以铠甲之刃轻划掌心。动作干脆利落,不见迟疑。
血珠渗出,殷红刺目,滴落碑基。
“今日以龙神之名立誓——”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穿透夜风,“乱臣贼子,无论藏于深海还是极寒,终将伏诛!”
血珠渗入石缝,竟与五岳纹路短暂交汇,泛起一圈金红涟漪,随即沉入碑体,不见踪影。那一瞬,整座封神碑仿佛活了过来,碑文微颤,金光暴涨三丈,映照得山顶如白昼。
石敢当低声道:“龙族终于有人担得起这份重。”说罢,掌心再度升起火焰,灌入碑基,南岳火脉随之增强,赤焰升腾,化作一头火凤虚影绕碑一周。
董尘双手交叠,中岳黄气更加厚重,大地微鸣,一道土黄色光环自脚下扩散;六和冷哼一声,手中长剑虽未出鞘,但剑格火纹炽燃,几欲破鞘而出;牛刚双掌再推,西岳银光暴涨,山形虚影愈发清晰,宛如真岳临世。五岳气运因这一滴血而共振,天地灵气汇聚而来,封神碑金光更盛,几乎照亮了整片北境夜空。
柳承稷始终未语,只在姜照滴血时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随即退至碑后阴影处,闭目调息,气息沉稳如渊,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他的存在感极淡,却又不可或缺,像是一根支撑天地的隐柱,默默承担着无人知晓的重量。
姜照起身,龙神铠贴合身躯,如第二层肌肤般自然,毫无滞涩。她立于碑北三丈处,面向冰原,目光不动,身形如铸。
远处,冰层之下,一道竖瞳缓缓睁开,幽绿如鬼火,凝望山顶金光,片刻后又迅速隐没,仿佛从未出现。
她忽然抬手,指尖轻抚铠甲肩部龙纹。那里有一处细微凹陷,形状不规则,像是曾受重创留下的印记。她记得,那是百年前北海之战时,被弑神矛所伤的位置。那一击几乎贯穿她的心脏,也斩断了龙族最后的尊严。如今,那处凹陷正微微发烫,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熟悉的气息——来自那个曾亲手毁掉她一切的人。
她不动声色,只是将右手缓缓握紧,铠甲关节发出轻微咬合声,如同猛兽收爪,蓄势待发。
冰原方向,风势渐起,卷着碎雪扑向山顶,却被封神碑外的光幕挡下,化为水汽蒸腾。雪花未近身便已消融,仿佛连天地都在畏惧这新生的律令。
她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刻骨寒意:“你当年逃得掉,不代表现在也能。”
话音落下,北方再无回应。
但她知道,对方还在听。那股若有若无的窥视感,始终未曾离去。
她站在原地,龙神铠泛着温润金光,夜风吹动衣角,却吹不动她的身形。五岳气运仍在运转,金光环护碑体,而她,已成为这守护之力的一部分。
她的左手垂在身侧,指尖微微颤动了一下。
铠甲内层,一道极细的裂痕正在缓慢延伸,从右肩斜向下,几乎不可察觉。那不是战斗损伤,而是与封神碑共鸣时产生的负荷痕迹——每一次承接天地律令,都会对躯体造成无形侵蚀。她清楚这一点,却未曾表露。
她只是将左手缓缓抬起,按在胸前铠甲中央。
一道微弱金光自掌心透出,顺着铠甲纹路流转一周,裂痕暂时止住,如同伤口被无形之手缝合。她呼吸平稳,目光依旧锁定北方,仿佛在等待一场注定到来的风暴。
冰原深处,一座冰宫废墟中,北海龙王手持断角,冷冷望着远方山顶的金光。那断角曾属于一位陨落的龙神,是他唯一的战利品,也是他心中最深的执念。他身后,一道模糊身影缓缓浮现,披着黑雾,手持残戟,周身气息晦暗不明,仿佛来自冥界边缘。
那人低声说道:“时机未到。”
北海龙王点头,收起断角,转身走入冰窟深处。他的脚步沉重,每一步都在冰面上留下裂痕,如同心魔步步紧随。
山顶,姜照忽然偏头,看向左侧地面。
一块石板边缘,有极淡的霜痕,正以肉眼难辨的速度蔓延,形成半个倒五芒星的轮廓——那是古老禁术的引子,若任其完成,足以动摇封神碑根基。她不动,只是右脚缓缓后撤半步,靴底精准压住石缝。
金光自她足底渗出,沿着地面纹路推进,霜痕迅速消融,如同阳光驱散薄雾,不留一丝痕迹。
她抬头,望向夜空。
残月高悬,清光洒落,映在龙神铠上,泛出淡淡辉光,仿佛星辰为之加冕。
她的右手再次握紧,铠甲关节发出短促的金属咬合声,像是在回应她内心的决意。
风停了。
碑前一片寂静。
她站在那里,像一尊不会动摇的守碑人,也像一位即将迎战命运的王者。
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大地深处,一道沉眠已久的裂缝正悄然震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万古幽冥中缓缓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