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承稷的手指还悬在碑面三寸之处,那股温和的反推之力尚未散去。他正欲收回手掌,忽然察觉“位”字最后一划又是一颤,像是被无形之笔重新勾描了一瞬。紧接着,整段碑文末尾泛起一层灰白雾痕,形如龟裂,却无实体裂缝,仿佛有某种东西正从文字内部缓缓渗出。
空气骤然凝滞,连风都停了。雪片落在封神碑前的石阶上,竟未融化,而是堆叠成薄薄一层霜壳,像是天地也在屏息等待。
他眉头微动,横臂一拦,将刚要上前的姜照挡在身后:“别碰——有异息。”
声音不高,却如钟鸣入耳,震得人心头一紧。姜照脚步一顿,目光却未退。她盯着那道模糊纹路,龙神铠心口印记微微发烫,像有一团火在血脉深处燃烧。那是远古龙族血脉与神器共鸣的征兆,是律令赋予她的权柄象征。她不信邪,低声道:“我乃龙族正统,铠甲承律令而生,岂会受蚀?”话音未落,右手已按向碑面。
指尖触及碑体刹那,灰白裂痕中骤然溢出一线幽蓝寒气,如活物般顺掌心窜入。那寒意不似凡间冰雪,而是带着死寂与腐朽的气息,直透骨髓。龙神铠赤金纹路瞬间狂闪,自肩至胸接连爆亮,光芒如潮水奔涌,欲将入侵之物驱逐。可就在下一息,光辉骤然黯淡下去,如同燃尽的烛火。
姜照喉头一甜,闷哼出口,整个人倒退三步,脊背撞上冰冷石柱,震得碎雪簌簌落下。她抬手抹去唇边血丝,脸色苍白如纸。铠甲心口处留下一道浅霜痕迹,像极北寒原上最薄的一层冰壳,触之即碎,却又顽固不化。
后勇目光一凝,寒冰戟已在掌中握紧,戟尖轻颤,似有所感。石敢当踏前半步,手按东岳令牌,眼中杀意翻涌,青光自足下蔓延而出,地面石砖寸寸龟裂。董尘、六和、牛刚三人彼此对视一眼,各自站定方位,气息交错,隐隐结成镇压之势。
柳承稷伸手扶住姜照肩头,声音沉稳:“你没事。”随即松开手,拂尘轻扬,一道金光掠过碑文裂痕。光晕入纹即消,如同泥牛入海,毫无反弹。
“不是外魔直侵。”他低声说,“是法则层面的气息渗透。有人……早已埋下种子。”
这话如重锤落地,众人神色皆变。若只是外来邪祟,尚可用力镇压;可若是从法则根本处侵蚀,便是动摇秩序根基。封神碑立于天地脊梁,承载万神之序,其铭文由天道意志凝成,寻常邪物连靠近都会被焚灭。如今竟有力量能悄然潜伏其中,非但避开了神识监察,更在关键时刻发动,其手段之诡谲,心思之深远,令人不寒而栗。
姜照抬手抹去唇边血迹,喘息渐平,嗓音微哑:“能净化吗?”
“单靠自由天庭之力不行。”柳承稷转身面向五岳大帝,目光如炬,“此碑立于天地脊梁,承载万神之序,若其根基动摇,四方皆崩。唯有五岳正气同镇,方可涤荡内邪。”
话音落下,五岳大帝齐齐动容。
石敢当不语,脚下一震,东岳青气冲天而起,化作苍翠巨柱贯入云霄。那青气中隐约可见山影重重,草木繁盛,百兽低吼,乃是东岳主生养、掌万物之始的本源之力。青光如根须扎入大地,顺着地脉直通碑基。
董尘盘膝坐地,双手结印,中岳黄尘自四野汇聚,凝成厚重土流涌入碑底。黄光沉稳如大地之心,不动不摇,承载万钧。这是中岳之德,厚德载物,以静制动,为诸岳之力提供根基。
南岳六和双掌翻转,烈火精魄腾空而起,赤焰如龙缠绕碑身。火焰并非炽红,而是近乎透明的琉璃色,温度极高却无声无息,所过之处,空气扭曲,空间微颤。这是南岳真炎,专克阴邪,焚尽虚妄。
西岳牛刚长啸一声,金戈煞气自西陲奔涌而来,在空中凝成千军万马虚影,铠甲森然,战旗猎猎,齐声呐喊,撞向碑基。那是昔日战场英魂所聚,杀伐之气冲霄汉,只为护一方正道。
最后,后勇抬戟。
寒冰戟尖点地,北岳死气自足下蔓延,黑霜铺展百丈。极寒之息升腾而起,玄冰之气凝聚成龙形,龙首高昂,通体漆黑如墨,双眼幽蓝如星火。它没有咆哮,也没有动作,只是静静盘旋于碑顶上方,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五股气运交汇于封神碑底,轰然撞入碑体。
刹那之间,天地变色。
风卷残雪,碑前百丈之内飞沙走石,灵压如潮。五色光芒交织成网,将整座封神碑包裹其中。那灰白裂痕剧烈波动,边缘开始泛出微光。那光并非明亮,而是带着一种病态的闪烁,似在抵抗,又似在吸收。五岳气运所化的五色巨龙盘绕碑身三周,最终一头扎进碑心。
碑体震颤。
不是因外力,而是内部发出共鸣般的回响。灰白裂痕在五色光芒压迫下逐渐收窄,雾状纹路一点点褪去,直至完全隐没。“万神归位”四字重归清晰,碑面恢复平静,仿佛刚才一切从未发生。
众人松了一口气。
董尘收势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土,额角沁出细汗。六和收火归元,闭目调息片刻,才缓缓睁眼,眉宇间仍有一丝凝重。牛刚冷笑一声:“不过如此。”语气虽不屑,手中兵刃却未曾放下。石敢当仍立原地,目光未离碑体,仿佛怕它下一瞬便会再度崩裂。
唯有后勇未曾放松。
他握戟的手指节发白,足下霜气未散,反而更浓。方才五岳合力之时,他分明感觉到——那一丝幽蓝寒气,竟与他的北岳死气产生了短暂共鸣。那种感觉,就像黑暗中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明知危险,却无法否认它的存在。那不是敌意,也不是召唤,而是一种……归属般的感应。
柳承稷缓步走近碑前,指尖轻轻拂过“位”字所在位置。那里已无裂痕,但他仍感受到一丝残留的脉动,微弱却持续,如同沉睡者的心跳。他俯身,从碑缝间接住一缕飘出的灰烬。指尖轻碾,凑近鼻端。一股极淡的冰腥味钻入鼻腔,像是深埋万年冻土中的腐骨气息,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古老悲鸣。
“这裂痕……”他低声说,“不是偶然。”
回眸看向后勇:“它认得碑的弱点。”
后勇沉默。
寒冰戟垂地,霜气萦绕不散。他没有抬头,只是缓缓点头:“它……在唤我。”
声音极轻,却如惊雷炸响在众人心头。柳承稷眼神微动,却没有追问。他知道此刻问不出答案,也无需急于求解。真正可怕的是,敌人不在外,而在内;不攻城池,而蚀根本。封神碑已立,万神归位,可就在这秩序落地的瞬间,另一股力量悄然苏醒,以最隐蔽的方式,在最核心的位置,留下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伤痕。
姜照靠在碑侧调息,龙神铠光泽未复。她望着那行重新清晰的碑文,心中警铃未歇。刚才那一击虽短,却让她明白——有些侵蚀,不是靠忠诚就能挡住的。那寒气穿透铠甲的方式,像是知晓每一寸符文的运行轨迹,精准地避开了所有防御节点。它知道她的弱点,甚至……知道这座碑的命门。
石敢当走到柳承稷身边:“接下来如何?”
“守。”柳承稷说,“五岳轮流镇碑,昼夜不息。巡律令加强三倍巡查频率,所有通往碑基的路径设禁制阵眼。任何人接近碑底西北角,立即通报。”
“包括我们?”牛刚问,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诮。
“包括你们。”柳承稷目光扫过五人,一字一句,“现在,没有人能保证绝对安全。”
董尘皱眉:“你是怀疑……内鬼?”
“我不是怀疑。”柳承稷看着碑文,“我是确认——这裂痕,知道该怎么避开防御。它知道谁的力量最容易被利用。它知道何时出手最致命。这不是巧合,是预谋已久。”
六和冷哼:“那就再打一次。我不信,五岳联手还压不住一道雾痕。”
“问题不在压不压得住。”柳承稷摇头,“而在它为何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出现。就在我们以为大局已定时。封神仪式完成,天地归序,万灵安定——可恰恰是这一刻,秩序最脆弱。旧力已竭,新序未稳,正是破绽所在。”
风起。
不是雪风,也不是山风,而是一种来自地底深处的微颤。很轻,几乎难以察觉,但站在碑前的人都感觉到了。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极远的地方,轻轻敲了一下钟。那声音不在耳中,而在神魂深处,唤起某种原始的战栗。
后勇低头看脚下。
霜气正在缓慢聚拢,形成一个极小的旋涡,中心正对着碑基某一点。他没有动,也没有提醒他人。他知道,若再出手,或许会暴露更多。那股寒气与他之间的联系,比他自己想象的更深。他曾以为北岳死气只是力量,如今才知,它也可能是一条锁链。
柳承稷依旧望着北方。
他知道极寒之地还未平静,也知道真正的风暴往往藏在晴空之下。碑已立,神已归,可天地之间的平衡,从来不是靠一场仪式就能定下的。规则可以重建,信仰可以重塑,但人心一旦动摇,便如堤坝蚁穴,终将溃于一旦。
姜照缓缓站直身体,手抚龙神铠心口那道霜痕。她知道,这伤不会立刻消失。就像那道裂痕,哪怕暂时隐去,也会在某个无人注意的瞬间,再次浮现。她抬头望向天空,乌云密布,不见星月。但她相信,总有一天,龙族的光辉会再度照亮这片苍穹。
石敢当握紧令牌,董尘闭目调息,六和眼神锐利,牛刚冷笑未退。
五岳列阵,静立碑前。
柳承稷抬起手,准备传令下一步部署。
就在此时,碑面“位”字边缘,一丝极细的灰线再度浮现,如同呼吸般明灭一次,随即沉寂。
无人看见。
唯有后勇眼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他知道,那不是结束。
那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