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尚未漫过山脊，天边仅浮着一抹青灰，仿佛大地仍在沉睡。地脉眼的石台边缘凝着一层薄霜，在微弱的光线下泛出冷银般的光泽。寒气自地下渗出，顺着岩缝游走，像是某种古老生灵在低语。石敢当站在中央，衣袍未动，却似与整座山脉同呼吸。他袖口残破的布片已被收起——那是昨夜与外神交手时撕裂的痕迹，如今只留下几道针脚粗粝的缝线，像是一段不愿提起的旧伤。
掌心仍残留着那“柳”字军旗的触感。不是布料的粗糙，而是旗帜中封存的一缕魂意，在他指尖灼烧片刻后悄然隐去。他知道，那是柳承稷留下的讯号，也是警告。
他没有多言，只将右手按在石台上。掌心一震，一道紫气自丹田奔涌而出，如龙蛇腾跃，顺着手太阴肺经直贯指尖。紫气入石，沿着岩层深处蜿蜒而下，如同根须探入大地血脉。这并非寻常灵气催动，而是以自身精魄为引，唤醒沉眠千年的地脉共鸣。
片刻后，四道身影自不同方向踏雾而来。
北岳后勇走在最前，靴底落处，寒霜自发蔓延，三步之内草木尽枯。他的步伐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心之上，连空气都被冻结成细碎冰晶，簌簌坠地。身后留下的足迹迅速被白霜覆盖，宛如从未有人走过。他披着一件玄色长氅，领口缀着兽骨，眉宇间透着凛冽杀意，仿佛刚从极寒深渊归来。
南岳六和紧随其后，手中握着一截桃枝，枝头微颤，似有不安。她身形纤瘦，素衣如雪，发间无饰，唯有耳垂挂着一枚小小的铜铃，随风轻响。她走得很慢，脚步轻盈得几乎不惊动露珠，可那桃枝却始终无法平静——它感应到了什么，是地下的躁动？还是人心的裂痕？
中岳董尘落在稍远，脚步轻得几乎不惊落叶，目光始终低垂。他穿着一身灰褐长衫，腰间系着一条陈旧皮囊，里面装着罗盘、符纸与半卷残经。他是五岳中最沉默的一个，常年居于山腹幽谷，观测星轨、推演气运。此刻他眉头微蹙，指节在袖中轻轻掐算，却迟迟未能得出定数。天地之机，已乱。
西岳牛刚最后现身，双手负于背后，眉心一道旧疤隐隐发红。他身材魁梧，肩宽背厚，行走之间地面竟有轻微震颤。他未穿神官服饰，只着粗布战袍，腰间悬一把古刀，鞘身斑驳，刃口藏锋。那道横贯眉心的疤痕，据说是三百年前镇压地煞时所留，每逢气机动荡便会隐隐作痛——如今，它正苏醒。
“东岳召我等前来，所为何事？”后勇开口，声音像冰层下的暗流，沉而不响，却带着刺骨寒意。
石敢当抬手，空中浮现出一幅流转的图影——五座山峰虚影并列，彼此以气脉相连，中央一点金光如心脏搏动。那是东岳地脉图，非纸非帛，乃是以千年神识凝成的气运模型，每一寸光影都承载着历代山神的心血与誓约。
“此为华夏灵枢。”石敢当指间划过图影，语气平稳却不容置疑，“五岳如五指撑天，缺一则穹顶倾颓。今外神觊觎封神之权，欲断我神州命脉；若内不能同心，何以立威？何以御敌？”
六和点头：“理当共守。”
董尘轻声道：“可依古制，轮值镇守。三年一轮，各司其职，既避专权之弊，亦保协力之信。”
牛刚依旧沉默，只是指尖微微摩挲腰间刀柄。那一瞬，刀鞘内传来一声极轻的嗡鸣，仿佛回应主人的心绪。
后勇冷笑一声：“古制？那古制可曾写明，为何泰山独居首位？为何东岳执掌中枢？为何每次议事，都要我们听你一人号令？”
他猛然踏前一步，左手掐诀，五指张开如鹰爪，一股黑霜自脚下炸开，瞬间覆盖半幅地脉图。北岳虚影骤然拔高，寒气如刃，割裂空间，逼得其余四人齐齐后退半步。那黑霜并非凡物，乃是极寒神域的核心之力，源自九幽寒渊，能冻住时间、凝固神识。
“我北岳接幽冥寒渊，气运深达九幽，极寒之力可镇万邪。”后勇声如雷霆，“论根基，不在你东岳之下；论功用，更胜三分。凭什么你石敢当站在此处发号施令？凭什么你说‘共守’，我们就得俯首听命？”
石敢当眼神未变，但肩头微沉，仿佛真的扛起了整座泰山。他缓缓抬起双臂，紫气自四肢百骸奔涌而出，注入地脉图中。东岳虚影轰然涨大，山体轮廓清晰如刻，一道金纹自峰顶直贯地底，与中央金光相接，如同脊柱撑起苍穹。
两股气运在空中对撞。
没有雷鸣，也没有火光，只有无声的撕裂——脚下的石台发出脆响，一道裂缝自地脉眼迸发，迅速延伸百步，裂口深处渗出灰黑色浊气，带着腐朽与阴冷的气息，像是大地吐出的毒血。
六和后退一步，桃枝落地，瞬间枯萎，化作飞灰。
董尘闭了闭眼，袖中手指掐算方位，唇齿微动，念出一段失传已久的《地维诀》，可那咒语刚出口便被浊气吞噬，未能生效。他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惊惧——这不是自然反噬，而是人为诱导的地脉崩解。
牛刚终于开口：“争位次，不如先止裂。”
话音未落，远处一道清风拂来。
柳承稷从山道走来，脚步平稳，腰间铜铃依旧无声。他并未看五岳，而是径直走向裂缝边缘，蹲下身，伸手探入裂隙。众人皆知他忌讳触碰地脉——三十年前昆仑关之败，便是因他强行牵引地气而导致全军覆没。可今日，他竟亲自出手。
指尖触及浊气的刹那，那气息竟如活物般退缩半寸，仿佛畏惧某种存在。
他收回手，掌心浮起一团微光，像是从地底抽出的一缕丝线。那光极细，近乎透明，却蕴含着极其古老的韵律。他轻轻一吹，光丝散作点点星尘，洒落裂缝。原本躁动的裂口顿时安静下来，边缘石屑自行合拢，虽未完全愈合，但浊气不再外溢，连空气中弥漫的死寂也渐渐退去。
“地脉不是比武台。”柳承稷站起身，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钉，“谁强谁弱，不在一时气盛。而在能否护得住这片山河。”
后勇盯着他：“那你来说，谁该为首？”
“我不说。”柳承稷望向石敢当，目光深邃，“但我知道，有人想让你们争。”
石敢当皱眉：“谁？”
“昨夜外神来扰，今日五岳相争。”柳承稷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不高，却穿透寒雾，“时机太巧。有人等着看我们自乱阵脚，等着我们在内斗中耗尽元气，再一举夺权。”
六和低声问：“你是说……有人挑拨？”
“不必挑拨。”牛刚忽然道，声音沙哑如磨石，“人心本就不齐。东岳久居中枢，早已被视为‘正统’；北岳偏居极北，常被视作边陲；中岳无险可守，西岳孤傲难近。这些年，谁心里没怨？谁口中不说服，心中不服？”
柳承稷没反驳，只从怀中取出一块石片，递向后勇：“你催动极寒气运时，地脉震颤频率异常。这不是自然共鸣，是被人动过手脚。”
后勇接过石片，脸色微变。石面刻着半道符文，与昨夜高台上那道血痕极其相似，只是走势相反，如同镜像倒写。他身为北岳之主，一眼便认出——那是北岳界碑的封印纹！
“这是……北岳界碑的封印纹？”他声音微颤。
“有人在你们之间埋了引子。”柳承稷看着他，目光如炬，“你一动气，它就应。再激进些，不只是裂石，整个北岳地脉都会反噬，届时你不只是挑战东岳，更是毁了自己根基。”
后勇沉默片刻，终于抬手，将黑霜收回体内。寒冰戟自虚空中浮现，归鞘。那一瞬，他眼中冰雾翻涌，似有万千思绪挣扎——骄傲、愤怒、怀疑、悔意……最终化作一声低叹。
“极寒神域的事，”柳承稷靠近一步，声音压低，“封神后再议。现在，不是时候。”
后勇看他一眼，那一瞬，冰雾般的眸光里闪过一丝动摇，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敬意。
石敢当走上前，面向四岳：“东岳之位，我不争虚名。但若要守这灵脉中枢，我愿以身为桩，镇守东方。”
六和点头：“南岳愿协防南方气眼，布桃林结界，阻邪祟南侵。”
董尘迟疑片刻，终是开口：“中岳……可作调衡枢纽，监察四方气运，预警异动。”
牛刚最后开口：“西岳不附任何一方，但若有外侵，我刀仍在。谁若犯我山门，必斩之。”
柳承稷望着地脉图，五岳虚影重新稳定，虽未完全合一，但断裂之势已止，金光再度流转。
“够了。”他说，“暂时够了。”
五岳陆续离去。六和走前折了根新枝插回原地，桃枝入土即生绿芽，象征生机未绝；董尘临行时在石台上留下一枚玉符，用以监测地脉波动，符上篆文隐隐发光；牛刚离开时回头看了眼柳承稷，嘴角微动，终未言语，但那一眼，已胜千言。
后勇走到崖边，忽听身后脚步。
柳承稷跟来，递过一只陶罐：“里面是温阳土，撒在北岳界碑周围，能压住异动。”
后勇接过，瓮声问：“你信我？”
“我不信任何人。”柳承稷说，“但我信此刻你需要稳住北岳。”
后勇低头看着陶罐，指节发白。良久，他低声道：“若真有那一天……极寒之下，并非只有死寂。那里，还有蛰伏的生机。”
柳承稷没接话，只点了点头。
后勇转身离去，背影没入晨雾，渐行渐远，直至消失。
石敢当留到最后。他站在地脉眼旁，望着那道仍未完全闭合的裂缝，眼中映着残余的紫光。
“你早知道他们会争。”他说。
“我知道人性。”柳承稷拂袖轻扫，最后一丝浊气被封入石中，不留痕迹，“也知道山神一旦认定的事，劝不动。唯有让他们亲眼看见裂痕，才会明白修补的意义。”
石敢当苦笑：“那你为何还让我召集他们？”
“因为必须试一次。”柳承稷望向北方极远之地，那里云层厚重，风雪隐约涌动，“让他们看见裂痕，也看见修补的可能。否则，等真正的风暴来了，连站在一起的机会都没有。”
石敢当沉默良久，忽然从怀中取出一块铁牌，放在石台上。牌面斑驳，刻着“前锋营·东岳戍”五个字，边缘已有锈蚀，却依旧清晰可辨。
“三十年前昆仑关，我们不是没打过仗。”他说，“那时候，也是五路人马，各自为战。结果呢？全军覆没。尸骨堆成山，血水染红三条河。”
柳承稷拿起铁牌，指尖抚过锈迹，仿佛触摸到那段被掩埋的历史。他记得那天的雪，大得看不见路；记得战鼓声戛然而止的那一刻；记得最后一个倒下的兄弟，手里还攥着半块干粮。
“这次不一样。”他说。
“怎么不一样？”
“这次，”柳承稷将铁牌递还，“我们还有时间。”
石敢当接过铁牌，郑重收入怀中，贴着心口的位置。
柳承稷立于地脉裂痕旁，未动。
风从北方来，带着细微的雪粒，打在脸上不疼，却冷得真切。远处山峦静默，天地清明，唯有那一端天际，云层低垂，风雪隐约涌动，仿佛巨兽伏行于云端。
他的右手缓缓抬起，食指指向北方。
指尖结了一粒冰珠，晶莹剔透，映出远方天幕的一角——那里，一道漆黑裂缝正在缓缓睁开，如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