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珠从姜照指尖滑落,砸在封神碑前的石阶上,发出极轻的一声响,仿佛一粒露水坠入深潭。那滴血未散,反而沿着一道先前无人注意的裂纹缓缓爬行,像是被某种力量牵引着向前延伸,蜿蜒如蛇,竟似有灵性般直趋碑底。她目光不动,直视廊柱阴影处的柳玉。
“你儿瞳中碑纹,与碑底共振。”她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殿内凝滞的空气,如同钟磬余音,在众人耳畔久久不散,“若非外力操控,便是血脉共鸣——你可敢让他当众一试?”
话音落下,大殿四壁悬挂的青铜兽首灯盏齐齐晃动,火光摇曳不定,映得廊柱间的影子如鬼魅舞动。风自高窗斜入,卷起姜照肩头残破的衣袂,猎猎作响。她立于封神碑前三步之地,身形瘦削却挺拔如松,左臂缠布早已被血浸透,滴滴答答落在青玉石砖上,洇开一朵朵暗红之花。
柳玉抱着婴儿,站在偏殿入口的光影交界处,发丝微动。她没有后退,也没有上前,只是挑了挑眉,神色中带着一丝挑衅。月白色长裙曳地无声,袖口绣着华山云海图腾,隐隐泛出金芒。竟主动将怀中婴孩举起,正对封神碑。
刹那间,婴儿双目睁开。
金黑交错的纹路自瞳孔深处浮现,如同古老铭文在眼底流转,一圈圈扩散开来,宛如星辰轮转、天地初开时的混沌图景。那双眼,竟不像凡胎所生,倒似蕴藏了一座沉眠万年的神庙,门扉初启,秘语低吟。
封神碑底嗡鸣再起,这一次不再是隐秘震颤,而是整座碑体自下而上泛起一层暗光,由根至顶,层层递进。碑面某处早已修复的裂痕突然泛出微芒,一段湮灭已久的古铭缓缓浮现——字迹残缺,但清晰可辨,正是此前被逆转时空时抹去的逆写刻痕!
那是三百年前天庭动荡之际,三圣母以禁术篡改天命、妄图重定神序所留下的罪证。当年姜照亲率护碑天女斩断其咒链,逆转因果,将这段铭文从历史中剥离。如今它重现世间,不只是记忆复苏,更是命运回响。
全场静默。
连呼吸都仿佛被冻结。诸神屏息,神官垂首,连殿角守卫的甲士也悄然放下了手中戟刃。这已非寻常异象,而是天道示警。
精卫站在侧殿门边,肩头血契印记猛然跳动,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皮肉之下抓挠。她下意识按住左臂,指节发白,指甲几乎嵌入肌肤。那契约是她与姜照共历生死所结,烙印于魂,此刻剧烈震颤,说明眼前之事已触碰神律底线。
织女手中天机丝绷得笔直,银线微微震颤,映出天地经纬中那一瞬的紊乱轨迹。原本平稳运行的命运丝线出现了断点、扭曲、逆流,甚至有几缕竟开始自行打结,形成死结般的“劫 knot”。这不是幻术,也不是邪祟作祟,而是真实发生的神力共鸣——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竟能唤醒封存千年的碑文!
“他能唤醒沉眠碑文。”织女低声道,语气里没有惊骇,只有确认。她眸光幽深,望向那婴孩的眼神复杂难言,既有敬畏,也有忧虑。“此非天赋,乃是宿命反噬……有人借他之身,重启旧局。”
柳玉收回手臂,孩子再度阖上双眼,睡颜恬静,唇角还挂着一丝奶香笑意,仿佛之前的异常不过是一场短暂的梦。她冷笑一声,环顾四周:“现在你们信了?此子生而通碑,乃天命所归之人。姜照,你无嗣无继,凭什么执掌天后之位?”
她的声音不高,却如刀锋划过冰面,激起层层裂响。
话音未落,殿外已有低语涌动。起初是细碎呢喃,继而汇成暗潮。几名原属华山一脉的神吏交换眼神,有人悄然握紧兵刃,有人低头避开了视线。更有甚者,袖中符纸微燃,似在传递密讯。一股压抑已久的躁动正在蔓延——三圣母虽被囚于天牢,但她多年经营的派系并未真正瓦解。她在民间授徒传法,在边陲设坛祭山,更曾以“救世之母”名义收养孤童数百,影响力根深蒂固。
此刻见柳玉之子展现异能,那些曾质疑姜照出身卑微、不满柳承稷重用外臣的声音,终于找到了新的支点。
一道心念如针,悄然刺入诸神识海。
“柳玉之子亦有华山血脉,为何不立为储?姜照无子,岂配掌天后之位!”
这声音不属于任何人,却在多个神官心头响起,清晰得如同耳语。姜照猛地转头,望向天牢方向——那分明是三圣母的传音手段,她竟还能影响外界!而且,这种精神蛊惑之力已超越囚禁法则,说明她的意志并未被彻底压制,反而借助血脉纽带,借婴孩之眼窥探现世!
她不再迟疑,转身面向大殿中央,声音清越如钟,响彻穹顶:“神力非血脉私产,更非夺权工具。今日谁若以幼童神变为名,行乱政之实,便是与天道为敌。”
每一个字都似金石掷地,震得梁上尘埃簌簌而落。她抬手,护碑天女的神印在掌心浮现,金纹游走如河,光芒顺着经络攀上眉心,化作一道竖立的菱形印记,熠熠生辉。
“三圣母蛊惑人心,勾结外神,屡教不改,已失神格尊严。其言不足为信,其势不容再存。”她一字一顿,声如雷霆,“我以天后之名,敕令:凡附逆者,皆贬为凡灵;凡传谣者,削去神职;凡助乱者,永镇幽渊!”
柳承稷踏前一步,轩辕剑出鞘三寸。
剑气如虹,直贯天牢锁链。那由九幽寒铁铸成的链条应声崩断两根,符咒尽数熄灭。他身形巍然,玄袍翻飞,眉宇间杀意凛然却不失克制。他声音沉稳,却不容置疑:“天庭不容二心。柳玉育子有功,不予追究;然纵容邪说、庇护逆党者,同罪论处。”
话音落下,真武大帝已率执法神将现身殿外。数名方才低声附和的神吏尚未反应过来,便被当场押下。一人挣扎怒吼:“我们忠于华山正统!”却被缚神索缠颈,瞬间失声,七窍渗出血丝——那是灵魂被封印的征兆。
派系根基,就此崩塌。
柳玉抱着孩子后退半步,身影几乎完全隐入偏殿阴影。她不再言语,但唇角仍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早已预料到这一切。她的指尖轻轻抚过婴儿额头,那里有一道极淡的金色纹路一闪即逝,仿佛某种古老的封印正在松动。
就在此时,天牢方向传来剧烈震动。
轰然一声,整座囚室炸裂开来。巨石横飞,烈焰冲天,宝莲灯残焰冲天而起,火光中,三圣母破牢而出,衣袍染尘,披发赤足,眼中赤红如血。她一手擎灯,一手掐诀,口中念诵古老的启灵咒——那是华山嫡传、唯有正统继承者才能使用的禁术,需以心头血为引,献祭百年修为方可启动。
“我为华山正统,你们皆是篡权之徒!”她嘶吼着,灯火暴涨,欲引动山魂共鸣。整座昆仑山脉为之震颤,远处华山峰顶雪崩滚滚,山神雕像双目骤亮,似要觉醒。
然而,姜照未动。
她仅用左手裹着残布的剑柄,轻轻一点那团火焰。
护碑天女神印自额间浮现,金光垂落,覆于剑尖。那光芒纯净无瑕,蕴含着天道本源之力。灯火触及光芒的瞬间,骤然熄灭——如同被无形之手掐灭的烛芯,连一丝余烬都未曾留下。
三圣母踉跄后退,脸色惨白如纸。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又抬头望向封神碑,终于明白——她的神权,已被天道剥离。她再也无法感应山灵,无法调动神火,甚至连最基本的御空之术也无法施展。她只是一个失去了神格的废人。
柳承稷缓步上前,轩辕剑彻底出鞘。
剑锋划过空气,斩断最后一道锁链。他站定在她面前,声音冷峻:“念你曾护山有功,免于诛杀。自今日起,逐出天庭,永镇北极寒渊,不得踏足中原半步。”
话音落处,北极令符自他掌心飞出,化作一条冰龙盘旋而上,龙口张开,将三圣母牢牢缠住。她挣扎嘶喊,手脚拍打冰鳞,却再无法施展半分神力。冰龙腾空而去,载着她消失在北穹尽头。
“百年后,我儿必归!”她在升空途中仰天长啸,声音凄厉,穿透云层,“你们今日所做的一切,终将反噬自身!记住,真正的碑心之主,从来不是你们认定的人!”
风铃轻响,吹散最后一丝残音。
主殿恢复肃穆。诸神陆续退去,执行新令。精卫收起血契印记,织女卷回天机丝,两人对视一眼,默默离开。她们知道,这场风波看似平息,实则只是风暴前夜。
姜照仍站在碑前,左手缠布渗出血迹,右手握剑未放。她望着封神碑上那段刚刚浮现又渐渐淡去的古铭,眉头微蹙。那几行逆写刻痕虽已隐没,但她记得每一个字——
“血启碑门,魂归旧主,逆命者昌,守序者亡。”
这是诅咒,也是预言。
柳承稷走到她身旁,伸手覆上她持剑的手背。温热传递而来,压住了那细微的颤抖。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握住她的手,将轩辕剑缓缓推回鞘中。
“你做得很好。”他低声道,“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姜照闭了闭眼,喉头滚动了一下。“那个孩子……不该拥有那样的眼睛。”她声音很轻,像是怕惊醒什么,“封神碑不会无缘无故回应他。除非……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场被安排好的回归。”
柳承稷沉默片刻,目光投向偏殿深处。“柳玉不会罢休。三圣母临走前的话,也不是虚言恫吓。我们需要查清那孩子的来历——他的出生时辰、接生之人、第一声啼哭是否合律……一切细节,都不能放过。”
风穿过大殿,拂动姜照额前碎发。她忽然想起十年前的那个雪夜,自己跪在封神碑前立誓时的情景。那时她说:“愿以一生清明,守此碑不堕。”
如今,碑未堕,人心却已动摇。
柳玉抱着婴儿,缓缓退入偏殿深处。孩子的小手忽然动了一下,指尖轻轻勾住了母亲的衣襟。那一瞬,他的睫毛微微颤动,似有金黑纹路在眼睑下悄然流转,一闪而逝,如同深渊睁眼。
姜照眼角余光扫过,手指微不可察地收紧。
剑柄上的血渍已经干涸,变成深褐色的斑痕,像是一枚永不褪色的誓约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