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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仪宫的晨光刚漫过窗棂,廊下就飘起了细碎的议论声,连带着宫女们手里的活计都慢了下来。小宫女翠儿坐在石凳上缝衣服,手里拿着针,线却半天没穿过针眼——她缝的是刘熙的月白儒衫,袖口又被勾破了个小口,这是这个月第三次了。

“翠儿,你手怎么抖成这样?”旁边擦玉摆件的宫女兰芝凑过来,压低声音问,“还在想昨儿早朝的事?”

翠儿赶紧点头,眼里闪着光:“可不是嘛!听说娘娘捧着传国玺一跪,陛下当场就改了主意,太子的位置算是保住了!你没见昨儿汉臣家的夫人们,挤破头给宫里送东西,江南的新茶、蜀地的锦缎,还有给太子殿下的文房四宝,堆得偏殿都快放不下了!”

“我还听说,汉臣们私下都叫娘娘‘贤后’呢!”负责洒扫的老太监张公公路过,手里的扫帚顿了顿,也插了句嘴,“前儿个我去御书房送点心,听见几个汉臣说,要是没有娘娘,太子这位置早被大公子抢去了,咱们这些汉人的体面,也撑不住!”

兰芝擦着玉瓶的手停了下来,往殿内瞥了一眼:“说起来也怪,娘娘这威望是越来越高了,太子殿下好像……总不太高兴。昨儿我给殿下送点心,见他对着那本《论语》发呆,眼圈都是红的。”

议论声顺着窗缝飘进殿内,羊献容坐在案前看奏折,手里的朱笔停在“胡汉赋税均平”几个字上,墨滴在纸上。她抬眼望了望窗外,廊下的石榴树刚抽新芽,嫩红的芽尖透着生气,心里头却像压了块湿棉絮,沉得慌——这满宫的赞誉,这汉臣的感激,要是能让刘熙也暖一点,哪怕一点点,就好了。

“娘娘,太子殿下回来了。”春桃轻手轻脚走进来,声音带着点犹豫,手里的帕子都攥皱了,“只是……殿下的样子不太对,鞋子上全是泥,裤腿还沾着草屑,左边脸好像肿了,看着像是被人打了。”

羊献容手里的朱笔“啪嗒”掉在奏折上,她站起身,椅子腿在青石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快!让他进来!”

话音还没落地,殿门就被“哐当”一声撞开。刘熙闯了进来,身上的月白儒衫沾满了泥点子,左边颧骨上红了一大片,隐约能看到五个指印,束发的玉簪歪在一边,几缕头发垂下来,挡不住眼里的红血丝。他手里拿着本《论语》,书皮都被捏皱了,进门时没注意门槛,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娘!”他一开口,声音就带着哭腔,却硬撑着不让眼泪掉下来,肩膀还在微微发抖,“你看看我!你看看他们把我欺负成什么样了!”

羊献容快步走过去,伸手想摸他脸上的伤,刚要碰到那片红肿,就被刘熙往后一躲:“别碰我!”他吼道,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滴在青石板上。“我今天去校场,想跟呼延烈他们一起练射箭,结果呢?他们围着我笑,说我是‘汉女养的软蛋’,说我‘连弓都拉不开,还敢称匈奴的太子’!”

他指着自己的儒衫,声音发颤:“他们还学狗叫,说我是跟汉女学乖的小狗!呼延烈还把我的弓扔在泥里,用脚踩碎了,说‘这种汉人的破木头,配不上你这汉狗太子’!我跟他争辩,他就推我,把我推在泥地里,还扇了我一巴掌!”

刘熙说着,蹲下身,双手抱住头,哭声越来越大:“他还说,要是我再敢靠近校场,就把我绑起来扔到城外的乱葬岗,让野狗吃了我!娘,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让我学骑射?为什么非要我天天读这些破书?要是我会射箭,要是我能跟他们一样骑马,他们就不会这么欺负我了!”

羊献容看着儿子蜷缩的背影,看着他儒衫上的泥污,心里像被无数根针扎着,疼得喘不过气。她慢慢蹲下身,想捡起地上的《论语》,手指刚碰到书边,就被刘熙一脚踩住:“别碰这些破书!我再也不想读了!我要学骑射,我要让他们知道,我也是匈奴的太子,我不是汉女养的软蛋!”

“熙儿,你先冷静点,听娘说。”羊献容的声音发哑,她慢慢移开儿子的脚,捡起那页被踩脏的书,轻轻拂去上面的泥点,手划过“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几个字,心里一阵发酸,“娘不让你学骑射,不是不让你练本事。你是太子,将来要管这天下,光会骑马射箭不够——你得懂汉人的礼制,得会跟汉臣打交道。上次陛下想改立太子,要是你不懂汉礼,汉臣们怎么会帮你说话?那些汉臣护着你,不是因为你是我儿子,是因为你懂他们的规矩,他们才愿意为你出头啊!”

“为我出头?护着我?”刘熙抬起头,眼泪还挂在下巴上,眼神里却满是失望,“他们护着的是‘懂汉礼的太子’,不是我刘熙!上次我去吏部尚书家赴宴,他儿子偷偷跟别人说‘他娘是西晋的废后,他算什么正经太子,不过是个胡种罢了’!娘,你听见了吗?汉人骂我是胡种,匈奴人骂我是汉狗,我两边都不是人!”

他站起身,后退一步,看着羊献容,眼神里的陌生让羊献容心里一凉:“我记得小时候,你还会陪我玩蹴鞠,会给我讲草原上的故事,说阿爹是草原上最厉害的勇士,说我将来也要当勇士,保护你。现在呢?你让我读《论语》,让我学汉礼,你就不在乎我想什么!你在乎的,是你那个‘胡汉融合’的局,是你‘贤后’的名声!”

“熙儿,不是这样的!”羊献容急忙站起来,想去拉他的手,手指却抓了个空,“娘只是……只是想让你过得好一点,不想让你像娘一样,一辈子颠沛流离。你小时候在洛阳,跟着娘受了多少苦?娘不想让你再受委屈,只想给你铺条稳当的路……”

“稳当的路?”刘熙冷笑一声,眼泪还在掉,却带着点绝望,“你所谓的稳当,就是让我天天被人嘲笑,被人欺负吗?我不要这样的稳当!我不要当什么懂汉礼的太子,我就想当能骑马射箭的刘熙!我就想让族人认可我,不想再被人当笑话!”

他转身往殿门口走,走到门槛边时,停下来,回头看着羊献容:“娘,你知道吗?我偷偷在房里做了把木弓,每天晚上都练拉弓,我以为我练好了,他们就会跟我玩。今天我才知道,不管我会不会射箭,他们都不会认我,因为我是你这个汉女的儿子。”

说完,他拉开殿门,“砰”的一声摔上,脚步声“噔噔噔”地远去,震得殿内的烛火都晃了晃,落下几点烛泪。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羊献容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那页被踩脏的《论语》。书页上的字迹被泥点糊得模糊不清,“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几个字,还能勉强看清,像一根刺,扎得她心口发疼。

春桃走进来,看着地上的狼藉,又看看羊献容发红的眼睛,小声劝:“娘娘,您别往心里去,殿下还小,不懂您的苦心。等他长大了,就知道您是为他好了。”

“他懂。”羊献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无力,她慢慢走到案前,把那页书放在桌上,“他什么都懂,他只是……不想要我给的这些。”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风带着石榴芽的清香吹进来,却吹不散心里的闷。她想起刘熙小时候,第一次发烧,烧得浑身滚烫,嘴里还念叨着“娘,我要草原的风”。

那时候她抱着他,在冷宫里守了一整夜,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让他好好活着,不受委屈。可现在,他活着,却受了比冷宫里更甚的委屈。

羊献容慢慢走到刘熙的房间,推开门,一股淡淡的木头味飘过来。桌上摆着一把没做完的木弓,弓弦还没安好,旁边放着几块被削得光滑的木片,显然是刘熙偷偷做的。墙角的架子上,还放着小时候她给他买的布老虎,老虎的耳朵都快掉了,却被洗得干干净净。

她拿起那把木弓,手划过粗糙的木纹,眼泪掉下来,滴在木头上。她一直以为,给刘熙最好的未来,就是让他懂汉礼、有汉臣护着,却忘了问他,想要的未来是什么样的。她以为在护着他,却把他护成了一个没有归属感的孩子。

殿外的议论声还没停,小宫女们还在夸她“贤后”,还在说她“护得太子安稳”。羊献容却觉得,这“贤后”的名声像个沉重的壳,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护住了太子的位置,却弄丢了儿子的心;她稳住了朝堂的表面平和,却在母子之间,划开了一道越来越深的裂痕。

夕阳慢慢沉了下去,把房间里的影子拉得老长。羊献容把木弓放回桌上,轻轻抚平刘熙没做完的弓弦,心里空落落的——她不知道,这道裂痕,还能不能补回来;她更不知道,坚持的“融合”,到底是对是错。

窗外的风卷着一片石榴叶,落在木弓上。羊献容看着那片叶子,想起刘熙小时候,把落叶夹在书里,说“这是草原的信”。现在,书还在,信还在,那个会跟她分享“草原来信”的孩子,却好像离她越来越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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