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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城里的血腥味还没散干净,混着清晨的露水往人鼻子里钻。刚过卯时,御林军在清理刘虎府里的残党,几具盖着草席的尸体被抬着往城外的乱葬岗走,草席子没裹紧,露出半截沾血的胡靴,在金砖路上拖出两道暗红的印子。

殿外台阶下,呼延部的五个头领垂着头,藏青色的胡袍上沾着昨晚厮杀的血点,双手攥着,连大气都不敢喘——他们知道,刘曜没直接砍了他们,是给足了匈奴贵族的面子。

羊献容就是在这时候走到殿门口的。她刚从冷宫回来,身上还穿着那套洗得发白的棉袍,头发只简单挽了个髻,没插珠钗,看着比平时清瘦了一圈。

她本想进去跟刘曜说声刘熙平安回宫,刚抬脚迈过门槛,就被一个慌慌张张退出来的御林军撞了个趔趄。那士兵手里还攥着柄沾血的弯刀,刀鞘都没来得及插,见撞了皇后,脸“唰”地白了,忙跪下磕头:“皇后娘娘恕罪!属下刚从刘虎府回来,慌了神……”

羊献容没让他起来,扶着殿柱站稳,胳膊肘撞在石柱上,疼得她皱了皱眉。更让她心头一紧的是腕间的动静——“当啷”一声脆响,白玉镯撞在柱子上,紧接着就是“咔”的一声轻响,细得像蚕啃桑叶。她赶紧低头看,镯子内侧裂了道细细的纹,从“献容”的“容”字末尾,斜斜划到“阿古拉”的“古”字旁边,把两个紧紧挨在一起的名字,悄悄隔开了一点距离。

那道缝很细,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羊献容的指尖一碰到,就觉得硌得慌,像扎了根没拔出来的小刺。

“献容,没撞疼吧?”刘曜的声音从殿里传出来,带着点刻意的温柔。他刚跟匈奴老臣们吵完,脸色本来就不好,见羊献容被撞,赶紧大步走过来,伸手就想拉她的胳膊。他的手指刚碰到她的袖口,羊献容就轻轻往后退了半步,避开了。

他的手尴尬地停了几秒,才慢慢收回来,脸上堆起愧疚的笑,语气放得更软:“是朕不对,之前没查清就信了刘虎的鬼话,让你在冷宫里受了那么多罪——那地方又潮又冷,你身子弱,肯定冻坏了吧?”

羊献容没看他的眼睛,盯着腕上的镯子,反复摩挲着那道裂纹。冷宫里的日子涌上心头——夜里冻得睡不着,裹着薄被蜷缩在石床上;每天只有一碗冷粥,喝得胃里发疼;想刘熙的时候,摸着这只镯子发呆,盼着他能平安。这些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淡淡的一句:“陛下没错,是臣妾命大,没被那假信和诬陷逼死。”

这话听着平平静静,没带半分火气,却比指着鼻子骂他还让刘曜难受。他张了张嘴,想再说点补偿的话——比如“朕把呼延部削的封地分你一半,给你当私产”,比如“以后汉臣的任免都跟你商量,再也不独断”,甚至想说说“以后不管谁再诬陷你,朕都信你”。话到喉咙口,又被他咽了回去。

他想起刚才匈奴老臣们的话——“陛下要是再偏护汉人皇后,匈奴的宗亲就没法服您了”“江山是匈奴的江山,不能让个汉家女人说了算”,还想起石勒还在边境虎视眈眈,要是这会儿跟匈奴贵族闹僵,说不定会给石勒可乘之机。最终,那些掏心窝子的话,变成了一句无关痛痒的叮嘱:“你刚从冷宫出来,身子肯定虚,先回寝殿歇着吧。朕让人炖了人参汤,还让御膳房做了你爱吃的杏仁糕,都是热乎的。”

没提“以后凡事信你”,没提“再也不让你受委屈”,连一句“以后朝堂大事跟你商量”都没有。好像之前的误会、冷宫里的委屈,只要一碗人参汤、一碟杏仁糕,就能全抹平似的。

羊献容抬头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像蒙了层薄薄的雾,看不清里面的想法。她轻轻“嗯”了一声,没再多说一个字,转身就往寝殿的方向走。白玉镯在她手腕上晃了晃,阳光照在那道裂纹上,反射出一点细碎的光,像道浅浅的疤,刻在镯子上,也刻在她心里。

刘曜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他想追上去,想把没说的话补上,想把她拉进怀里跟她说“对不起”,可脚像灌了铅似的,怎么也挪不动。殿里的烛火从门缝里透出来,在地上投下两道影子——他的影子在殿门口,她的影子在走廊尽头,拉得老长,却分得清清楚楚,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紧紧贴在一起,连缝隙都没有。

风从殿外吹进来,掀起羊献容的衣摆,也吹得刘曜的龙袍下摆晃了晃。那道磕在镯子上的裂纹,好像顺着风飘了过来,悄悄刻在了两人心里——看不见,摸不着,可只要一想起,就觉得有点疼,有点空。

不远处的廊下,刘熙躲在红漆柱子后面,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小手紧紧攥着柱子上的雕花。他是半个时辰前被御林军接回宫的,刚回来就听说父亲在清剿刘虎的人,好奇地想来看热闹,却在宫墙上看到了这辈子都忘不了的画面——御林军举着刀砍向刘虎的手下,血溅在灰色的宫墙上,像一朵朵吓人的红花。他吓得赶紧缩回来,躲在廊柱后面,连大气都不敢出。

这会儿听见父亲和母亲的对话,他悄悄探出头,露出半张脸。他看见母亲走得飞快,背影看着有点冷,不像平时那样会笑着喊他“熙儿”;看见父亲站在原地,眉头皱得紧紧的,一点都没有平时抱他时的温柔,连母亲走了都没追上去。

刘熙的指甲越攥越紧,嵌进木头的雕花里,疼得他眼圈发红,却不敢哭出声。他想起前几天在别院,听守卫说“皇后娘娘被关起来了,说不定要被处死”,吓得他半夜睡不着;想起刚才回来时,宫女说“陛下之前怀疑皇后娘娘通敌,才把她关起来的”,心里慌了——是不是以后,母亲也会像怀疑母亲那样,怀疑他?是不是母亲以后不会再护着他了?

他不敢再看,转身顺着廊下的阴影,飞快地往住处跑。小小的身影在廊柱间晃了晃,跑过花园时,还差点被石子绊倒。他没回头,也没喊人,攥着拳头,把所有的害怕都咽进肚子里——他觉得,现在的皇宫,比上次被匈奴子弟欺负的时候,还要让他害怕。

而更远处的城门外,尘土飞扬得能遮住太阳。一个穿深灰色胡服的汉子勒着马缰绳,马跑得飞快,马蹄子踏在土路上,溅起老高的灰,连马鬃上都沾了层土。这汉子是石勒派来的间谍,姓赵,前几天一直混在刘虎府里当杂役,昨晚清剿时,他趁乱翻过后墙,躲在城外的破庙里待了半宿,天亮才敢出来。

他怀里揣着张折叠整齐的麻纸,上面用炭笔写着宫里的动静——“刘虎已死,党羽被清”“羊献容被放出冷宫,刘曜似有愧疚”“呼延部被削三分之一封地,匈奴贵族不满”。每一条都写得清清楚楚,是他昨晚躲在破庙里,凭着记忆记下来的。

赵间谍回头看了眼未央宫的方向,嘴角勾出个冷笑。他知道,刘虎虽然死了,匈奴贵族和汉臣的矛盾没解决,刘曜和羊献容之间也生了嫌隙,这对石勒来说,是最好的机会。他狠狠一夹马肚子,对着马喊了声“驾!”,马嘶鸣一声,跑得更快了,四蹄扬起的尘土,在身后拖出长长的尾巴,朝着石勒的军营方向奔去。

宫城里的风波好像暂时平了——刘虎死了,诬陷羊献容的人被抓了,呼延部也受了罚。羊献容和刘曜之间,多了道看不见的裂痕;刘熙心里多了份说不出口的害怕;那个跑向石勒军营的间谍知道,这场平静,更大麻烦的开始。

羊献容回到寝殿时,宫女把人参汤端来了,还摆上了一碟杏仁糕,热气腾腾的,香气飘满了屋子。她没动,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着腕上的白玉镯。那道裂纹还在,像个提醒,提醒她这场劫后余生,并没有那么圆满。

刘曜后来还是来了寝殿,手里拿着个新的金镯子,说要给她换上,却被她拒绝了。她摸着那只带裂纹的白玉镯,轻声说:“这只就好,戴习惯了。”

刘曜没再坚持,坐在她旁边,沉默了很久。殿里的烛火晃了晃,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还是没贴在一起。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烛火“突突”跳。羊献容知道,宫城里的血腥味会散,刘虎的痕迹会被抹去,她和刘曜心里的裂痕,还有刘熙心里的害怕,却没那么容易补。而城外的石勒,正等着一个合适的时机,把这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和平,彻底打碎。

这场仗,还没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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