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墉城的霉味,是那种渗进骨头缝里的腻——混着墙根儿潮湿的土腥气,草堆腐烂后发出来的酸馊味,还有铁窗栏杆锈透了的金属腥气,刚推开门就往鼻子里钻,呛得羊献容忍不住弯着腰咳嗽,眼泪都咳出来了。
狱卒是个满脸横肉的壮汉,手里的铁链子“哗啦”响,把牢门甩得重重撞在墙上,震得顶上的土渣子往下掉。“老实待着!别瞎折腾,每天就一顿饭,错过了饿死活该!”他嗓门跟破锣似的,说完还踹了一脚牢门,铁链子在锁孔里转了两圈,“咔嗒”一声锁死,脚步声“噔噔”地走远,连个回头都没有。
羊献容扶着墙慢慢直起身,往牢房里挪了两步——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干草,硬邦邦的,还带着潮气,踩上去“沙沙”响,像是有小虫子在爬。她往墙上摸了摸,指尖触到一片粗糙的斑驳,顿住了——这道划痕!是她西晋末年被关在这里时,用发簪刻的!
那时候她才二十一岁,刚被司马越废了皇后位,扔进金墉城。夜里睡不着,就用发簪在墙上刻“羊”字,刻了又划,划了又刻,最后墙上乱糟糟一片,像她当时的心。现在十几年过去,划痕还在,只是被岁月磨得浅了些,摸上去温温的,像摸着自己年轻时的眼泪。
“真是命啊……”她叹了口气,走到草堆边坐下,干草硌得屁股生疼,她往旁边挪了挪,靠在墙上。手腕上空落落的,断镯的痕迹还在,是道浅浅的白印,像条小蛇缠在腕子上。她用手摸着那道印,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晃过以前的事——刘曜送她镯子时,笑着说“献容,这镯子刻着‘汉胡和’,以后咱们一起让天下真的‘和’起来”;刘熙小时候,趴在她膝盖上,指着镯子问“娘,这上面的字念啥呀,我也要学”;拓跋力还没反的时候,拿着草原上的奶酪来见她,说“娘娘的均税政策,我拓跋力第一个支持,能让胡汉好好过,我啥都愿意捐”。
可现在呢?刘曜死了,死在她政策引发的叛乱里;刘熙跑了,还跟石勒勾结,吼着“我恨你”;拓跋力反了,把她的藏身之处卖给了呼延晏。她像个被掏空了的布娃娃,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这几天,她除了吃饭喝水,几乎不怎么动。每天辰时,狱卒会送一碗粥来——粥是馊的,里面飘着几粒发霉的米,还有点说不清的杂质,她捏着鼻子,小口小口地喝,能填肚子就行。只有昨天,来送粥的是个老狱卒,头发都白了,手里除了粥碗,还多了半个干硬的窝头,没说话,悄悄放在她面前,转身就走。羊献容拿着窝头,眼泪差点掉下来——这是她被关进来后,第一次有人给她多一点吃的。
她不敢想未来,也不敢深想过去,怕一琢磨,心就像被刀割似的疼。白天就坐在铁窗底下,看着外面的天,从鱼肚白到灰蒙蒙,再到黑沉沉;晚上就缩在草堆里,听着老鼠在墙根儿“吱吱”跑,偶尔还有远处传来的狱卒的咳嗽声,整个牢房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直到第七天,她被一阵喊杀声惊醒。
那天她靠在墙上打盹,迷迷糊糊间,就听见远处传来“杀啊——”“别跑!”的喊声,还有兵器碰撞的“叮叮当当”声,一开始还模糊,像隔着层棉花,后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楚,连人的惨叫声都听得真切。她一下子坐直了,心脏“咚咚”跳得厉害,赶紧爬起来,踉跄着扑到铁窗边,扒着栏杆往外看。
铁栏杆锈得厉害,硌得手心发疼,她却顾不上。一开始只能看到院子里的老槐树,树枝被风吹得晃来晃去,叶子“哗啦”响,像在哭。没过一会儿,喊杀声更近了,还夹杂着女人的哭嚎和孩子的尖叫,她踮着脚,使劲往远处瞅,终于从金墉城的门缝里,看到了长安街上的景象——
街上乱成了一锅粥,比她见过的任何一次都乱。
一个汉人商贩,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手里还攥着个空了的货郎担,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她认得他!以前在朱雀大街上见过,是卖糖人的,手艺特别好,刘熙小时候总吵着要他做的小兔子糖人。现在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后面三个匈奴兵骑着马,手里举着弯刀,“驾驾”地喊着,马蹄子踏在青石板上,“嗒嗒”响,像踩在人心上。
“救命啊!饶命啊!”糖人匠一边跑一边喊,声音都劈了。可匈奴兵根本没停,最前面的那个,举起弯刀,“唰”地一下砍下去——羊献容吓得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糖人匠倒在地上,血一下子流了出来,顺着青石板的缝往下渗,染红了旁边掉在地上的糖人模具。
不远处,几个汉人豪强带着家丁,举着火把,往街边的匈奴帐篷里扔。那些帐篷是临时搭的,匈奴人刚从草原迁来,还没来得及找固定的住处,就住在帐篷里。火把扔进去,帆布“轰”地一下就烧起来,“噼啪”作响,火星子溅得老远,把旁边的草堆也引着了。
一个匈奴老太太,头发都白了,抱着个三四岁的小孩,从帐篷里跑出来,身上的衣服都着了火。她一边拍着火,一边哭着喊“我的娃!救救我的娃!”,刚跑两步,就被一个汉人家丁推倒在地,火把掉在她身边,火苗一下子窜到她的裤腿上。老太太尖叫着,小孩吓得哇哇哭,小手还拿着半块胡饼,饼渣掉在地上,被火烤得焦黑。
“杀了这些胡人!为咱们的亲人报仇!”汉人家丁们喊着,又往其他帐篷里扔火把,有个年轻的家丁,还拿着锄头,往逃跑的匈奴小孩身上砸——羊献容看得浑身发抖,她想喊“别打了!都是人啊!”,可喉咙像被堵住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匈奴兵看到自己人的帐篷被烧,红了眼,掉转马头就往汉人那边冲。弯刀砍下去,汉人倒了一片,血溅在墙上,像开了朵恶心的花;汉人也不甘示弱,举着锄头、镰刀反击,有人还拿起路边的石头,往匈奴兵的头上砸,石头上沾着血,“啪嗒”掉在地上。
街上的血越来越多,汇成小流,流到路边的水沟里,连水沟里的水都变成了暗红色,飘着断手、断脚,还有小孩的鞋子。羊献容扒着栏杆,手指紧紧攥着,指甲抠进铁锈里,流出血来都没感觉到——她看着那些死去的人,不管是汉人还是匈奴人,他们曾经都是想好好过日子的百姓,可现在,却像野兽一样互相残杀。
她想起,推行“胡汉均税”那天,在朝堂上是怎么说的——“胡汉本无别,皆为汉赵民,均税以养兵,兵强以保民”。那时候她以为,只要税公平了,大家就不会有怨气,就能一起为汉赵出力,就能慢慢走向融合。她以为,只要多熬夜改政策,多跟大臣们争论,多去民间看看,就能让所有人都理解她。
可现在,她看到的是什么?是血流成河,是家破人亡,是她最不想看到的仇杀。
她想起了匈奴贵族呼延莫来找她的那天——呼延莫是呼延晏的侄子,平时总跟在刘熙身边。那天他跪在她面前,哭着说“娘娘,我部落里的牛羊去年冬天死了大半,今年又遭了蝗灾,实在交不出税啊!求您宽限几个月,等秋收了,我一定补上!”。那时候她怎么说的?她皱着眉,说“军饷急缺,石勒还在边境虎视眈眈,谁都不能例外,要是宽限了你,其他人都要学样,这政策还怎么推行?”,最后把呼延莫赶了出去。
现在她才明白,呼延莫说的是真的——匈奴部落靠牛羊为生,遇到天灾,连自己都吃不饱,哪还有余粮交税?她当时只想着军饷,只想着政策要“公平”,却忘了“公平”不是一刀切,忘了胡族和汉人的日子过得不一样。
她又想起了汉人豪强李老爷子——关中最大的汉人地主,去年旱灾,他的地里颗粒无收,来求她减免租税。她当时听了,却觉得李老爷子是故意装穷,说“你家有千亩良田,就算旱灾,也有存粮,怎么会交不起税?”,还让户部的人去查他的粮仓,最后李老爷子没办法,只能卖了家里的玉器,才凑够了税。
那时候她觉得李老爷子贪婪、吝啬,现在才明白,汉人靠农耕为生,一年到头就指着地里的收成,旱灾一来,不仅没粮,还要交重税,家里的人只能饿肚子。他们抗税,不是为了贪心,是为了活下去啊!
她还想起了刘曜临终前,拉着她的手说“我错在不信你,也错在太信自己”。那时候她以为,刘曜是后悔没早点支持她的均税政策,以为他是在跟她道歉。可现在她才懂,刘曜是看出了她的急功近利,看出了她把“融合”想得太简单——他知道胡汉矛盾积了几百年,不是一道政策就能化解的,可他没拦住她,她也没听进去。
“原来我才是最傻的……”羊献容慢慢蹲下来,双手抱着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地上的干草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以前总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件伟大的事,觉得自己是胡汉融合的先驱,觉得只要坚持下去,总有一天能看到胡汉百姓一起种庄稼、一起过节日的样子。
现在她才知道,她不过是个自以为是的傻瓜。她以为融合是“用汉制套住胡族”,让匈奴人像汉人一样交税、读书;以为是“用胡力压制汉民”,让汉人像匈奴人一样服从、当兵。她以为出台政策,自己够坚定,就能改变几百年的习惯。
她忘了,胡族世代在草原上游牧,习惯了逐水草而居,习惯了不用交税,习惯了骑马射箭;汉人世代在中原种地,习惯了男耕女织,习惯了礼教规矩,习惯了安稳度日。这两种文明,就像两块形状完全不同的石头,要把它们磨成一样的样子,哪里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
需要时间,需要几代人的相处——胡人要慢慢习惯种地,习惯交税;汉人要慢慢习惯胡人的习俗,习惯他们的存在。可能需要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百年。可她,却想在短短几年里,就把这件事做成,急得像个想要立刻得到糖果的孩子,不管别人愿不愿意,不管实际情况能不能行,结果把两边都逼到了绝路,把汉赵拖进了深渊。
她想起了刘熙小时候,趴在她膝盖上,拿着她的断镯,问“娘,这镯子为什么是断的呀?能修好吗?”。那时候她笑着说“能修好,等熙儿长大了,帮娘一起修好它,好不好?”。可现在,刘熙不仅没帮她,还跟石勒勾结,还写了废后诏书——是她把自己的儿子,推向了敌人的怀抱啊!
她摸着手腕上的断镯痕迹,那道白印像是在嘲笑她的天真。她以为自己是在救汉赵,是在救胡汉百姓,到头来,她不过是个悲剧的推动者,是个把所有人都拖进地狱的罪人。
喊杀声还在继续,哭声、惨叫声也还在继续,像一把把刀子,割着她的心。她坐在地上,听着这些声音,心里一片悲凉——她知道,这一切都晚了,她犯下的错,再也无法挽回了。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街上的火光却越来越亮,把半边天都映红了,连金墉城的铁窗都被照得通红,像着了火。羊献容慢慢抬起头,看着铁窗外的天,天上没有星星,只有灰蒙蒙的云,压得很低,像要塌下来。
“刘曜,我错了……”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蚊子哼,“我不该这么急,不该这么固执,不该把融合想得这么简单……要是能重来一次,我一定慢慢等,一定好好听大家的话,一定……”
世上没有后悔药,也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她的融合理想,就像那只断了的玉镯,碎了,就再也拼不起来了。金墉城的铁窗,不仅困住了她的人,还困住了她那破碎的理想,和她一辈子都赎不清的悔恨。
风从铁窗缝里钻进来,带着街上的血腥味,吹得她的头发飘起来。她慢慢靠在墙上,闭上眼睛,耳边的喊杀声好像远了些,又好像更近了——她知道,她的日子,也快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