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墉城的冬天来得早,刚进腊月,寒风顺着牢房的铁窗缝往里钻。
羊献容裹着那件早就洗得发白的旧棉袍,坐在草堆边,双手拢在袖口里,还是觉得冷。牢房里没炭火,唯一的暖意来自窗外那点斜斜的阳光——每天只有午时那半个时辰,阳光能透过铁栏杆照进来,在地上投下几道细细的光带,她就挪到光带里坐着,像只盼着暖的猫。
这些天,她话更少了,大多数时候都在摩挲怀里的断镯。那镯子被她藏在贴身处,隔着一层薄衣,能感受到玉的凉和断痕的棱。她总想起刘曜把镯子递给她的那天,长安的烟花正盛,他笑着说“献容,这镯子刻着‘汉胡和’,以后咱们一起,让天下真的‘和’起来”。那时候她信,信只要两个人一起努力,总有一天能看到胡汉百姓一起种庄稼、一起过节日的样子。可现在,刘曜没了,镯子碎了,连她自己都困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
“哐当——”
铁门外传来钥匙开锁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抬起头,看见狱卒领着两个穿黑甲的兵卒走进来,为首的那个兵卒她认得,是呼延晏的亲信,叫呼延青,上次在中宫抓她的时候,就是这人按住的她。
呼延青手里端着个木盘,盘上放着只青铜酒樽,樽口盖着块红布,看着倒像是宫里的物件。他走到牢房门口,把木盘往地上一放,声音冷得像冰:“羊氏,呼延大人有令,给你留个体面。”
羊献容的心一沉,却没动,静静地看着他。
呼延青扯掉红布,一股淡淡的苦杏仁味飘了过来——那味道她太熟悉了,西晋的时候,有个失宠的妃子就是喝了带这味道的酒死的。酒樽里的酒是琥珀色的,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冷光,像一块凝固的血。
“先帝因你而死,汉赵因你而乱,”呼延青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说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你自尽谢罪,还能保住皇后的名分,死后按妃嫔的礼节下葬。要是不喝,也有法子让你喝——只不过到时候,就没这么体面了。”
旁边的狱卒缩了缩脖子,不敢看羊献容的眼睛。他跟了这女人快一个月,知道她不是传闻里“克死先帝的妖后”——她从不乱发脾气,给的窝头再硬也吃得干干净净,有时候还会跟他说两句话,问外面的天气怎么样,长安街上还乱不乱。他只是个小狱卒,没人敢跟呼延大人作对。
羊献容慢慢站起身,走到牢房门口。她的动作很缓,棉袍扫过地上的草屑,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她看着木盘里的青铜酒樽,又看了看呼延青那张毫无表情的脸,笑了——不是苦笑,也不是惨笑,是一种很平静的笑,像放下了什么重担。
“体面……”她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有点哑,却很清楚,“我当了两朝皇后,被废了三次,关了两次金墉城,早就不在乎什么体面了。不过,既然是呼延大人‘赏’的,我接了。”
呼延青没想到她这么痛快,愣了一下,随即冷笑:“算你识相。喝完了,我们会来收尸。”说完,他挥了挥手,带着狱卒转身就走,连门都没关——大概是觉得她跑不了,也不想跑了。
牢房里又只剩羊献容一个人,还有那只装着毒酒的青铜酒樽,静静地放在地上,苦杏仁的味道越来越浓。
她弯腰,慢慢拿起酒樽。樽身冰凉,上面刻着简单的云纹,是汉赵宫里常见的样式,她以前在宴会上见过不少次。
她把樽口凑到鼻尖,轻轻闻了闻,那股苦杏仁味钻进鼻腔,让她想起西晋末年,第一次被关金墉城时,宫里送来的那碗毒药——那时候她没喝,被人救了;可这次,没人会来救她了。
羊献容没有立刻喝,而是把酒樽放在旁边的石头上,慢慢解开棉袍的衣襟。贴胸口的地方,藏着那截断镯,因为天天摩挲,玉的表面泛着一层温润的光,断痕处却依旧清晰,像一道永远愈合不了的疤。
她小心翼翼地把断镯拿出来,托在手心。镯子不大,刚好能圈住她的手腕,上面的“汉胡和”三个字,因为岁月和摩擦,有点模糊了,她还是能一眼认出来。她用指尖轻轻摸着断痕,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动作慢得怕碰碎了它。
“你说你,”她对着断镯轻声说话,声音软得像在跟老朋友聊天,“跟着我也没享过什么福,先是被刘熙摔断了,现在又跟着我待在这破牢房里。早知道,当初就不该收下你。”
风从铁窗缝里钻进来,吹得她的头发飘了起来。她想起第一次戴上这镯子的时候,刘曜还笑着说“这镯子得配皇后,别人戴都可惜了”。那时候长安的天很蓝,宫里的牡丹开得正好,她以为好日子还长着呢,以为融合理想触手可及。
“我这一辈子,”她继续说着,眼睛望着窗外,声音里带着点怅然,“就想做一件事——让胡人和汉人好好相处,别再打仗,别再死人。我以为推行‘胡汉均税’是对的,以为公平了就能好好过日子;我以为只要我多让着点,多努力点,两边就能慢慢理解。可到头来呢?”
她轻轻摇了摇头,眼泪慢慢涌了上来,顺着脸颊往下掉,砸在手心里的断镯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刘曜死了,因为我的政策引发的叛乱死的;刘熙恨我,跟石勒勾结,还写了废后诏书;拓跋力反了,因为我收了他的封地;匈奴贵族恨我,汉人豪强也怨我……我想护着所有人,结果所有人都离我远远的,家破人亡,连你也碎了。”
她把断镯贴在胸口,感受着玉的凉和心跳的暖,就释然了:“或许,有些事本来就不该强求吧。胡汉融合,哪是我一个人、一辈子就能做成的?我太急了,急得像个疯子,把自己逼到绝路,也把别人逼到绝路。”
风更大了,吹得铁窗“吱呀”作响。羊献容把断镯重新揣回怀里,仔细掖好,确保它不会掉出来。然后她拿起石头上的青铜酒樽,走到牢房中间的那块石头前——那是她平时坐着晒太阳的地方,石头被磨得很光滑。
她慢慢坐下,调整了一下姿势:背脊挺得笔直,不歪不斜;双手轻轻放在膝上,手指并拢;头微微抬起,眼睛望着长安的方向——从这个角度,能透过铁窗看到远处长安城的轮廓,那是她待了十几年的地方,是她曾经想守护的地方。
“刘曜,”她在心里默念,“我来找你了。这辈子没做成的事,下辈子……或许就别再想了。”
她举起青铜酒樽,对准嘴唇,一口饮下毒酒。
酒液很苦,带着浓浓的苦杏仁味,滑过喉咙时,像有无数根小针在扎。
她没有皱眉,也没有闭眼,就保持着那个姿势,眼睛一直望着长安的方向,直到酒樽空了,才慢慢放下手。
一开始没什么感觉,喉咙有点发紧。过了一会儿,胸口开始发闷,像有块石头压着,呼吸越来越困难。
她的手指开始发麻,慢慢蜷缩起来,她还是努力保持着坐姿,背脊依旧挺直,没有倒下。
视线渐渐模糊了,远处长安城的轮廓变得越来越淡,像蒙上了一层雾。她好像看到了刘曜,穿着玄色龙袍,笑着向她走来,手里还拿着一只新的玉镯,说“献容,咱们回家”;又好像看到了小时候的刘熙,抱着她的腿,喊着“娘,我要吃糖”;还看到了长安街上的百姓,胡人和汉人一起逛街,一起买东西,孩子们在路边追着玩,没有刀光剑影,没有哭声……
那是她没实现的“融合之梦”。
她的头轻轻靠在椅背上(其实就是块石头,可她一直把它当椅子),眼睛还睁着,望着长安的方向,像是还在看着那个梦里的场景。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点笑意,没有痛苦,只有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呼延青带着狱卒回来了。推开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羊献容坐在石头上,背脊挺直,双手放膝,怀里揣着断镯,眼睛望着长安,没了呼吸,那姿势,却比活着的时候更像个皇后。
狱卒吓得不敢上前,小声问:“大人,这……怎么办?”
呼延青皱了皱眉,走上前,用脚踢了踢她的腿——还是直的。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鼻息,确认死了,又看了看她怀里露出来的断镯,觉得有点刺眼,不耐烦地说:“还能怎么办?按妃嫔的礼节下葬?呼延大人没说要给她这待遇!找块破席子裹上,扔到城外的乱葬岗去!”
狱卒不敢多问,赶紧找了块破席子,想把羊献容抬起来。她的身体已经僵硬了,保持着坐姿,怎么掰都掰不动,最后只能几个人一起,小心翼翼地把她连人带石头一起裹进席子里。
裹的时候,那块断镯从她怀里滑了出来,掉在地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狱卒想捡起来,呼延青却一脚踩了上去,“咔嚓”一声,本就断了的镯子,碎成了更小的几块。
“一块破玉,留着也没用。”呼延青吐了口唾沫,转身就走。
狱卒看着地上的碎玉,又看了看席子里那个依旧保持着坐姿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弯腰把碎玉捡起来,偷偷塞进了口袋——他觉得,这个女人就算死了,也该留点东西陪着她。
风还在吹,金墉城的铁窗“吱呀”作响,像是在为这个怀揣着融合理想的皇后,唱最后一首挽歌。
而长安城里的血,还在流;胡汉之间的仇,还在结;她没实现的梦,还在风里飘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落地。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用自己的命,守住了最后的尊严,也守住了那个虽然破碎,却曾经无比炽热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