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车再往北走,裹着黄土和枯草气息的冷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似的。
羊献容缩在车厢角落,把破衣襟往紧裹了裹,眼睛却没闲着——这一路看下来,她总觉得刘曜的兵有点不对劲,跟她之前听人说的匈奴兵,完全是两回事。
前几天路过一个叫华阴的小县城,城早就破了,街道上散落着翻倒的粮车,还有几件被踩烂的汉人衣裳。
按说匈奴兵进了城,该是抢完金银抢女人,烧杀一通就走,可刘曜的人却不一样。他们没往百姓家里冲,反倒直奔县府衙门,几个挎着弯刀的士兵踹开大门,进去没一会儿就扛着几大捆黄纸出来了。
羊献容正好透过车缝看着,那纸她认得,是户籍册和税赋薄——纸页都泛黄了,边角卷着,有的还沾着霉斑,一看就是压在库房最底下的东西。
旁边有个年轻士兵大概是新来的,伸手想去摸街边铺子柜台上的银镯子,立马被小队长劈头盖脸骂了一顿:“瞎动什么!将军说了,金银首饰不值钱,这些册子才是要紧的!要是少了一页,仔细你的皮!”
小兵吓得赶紧缩手,乖乖跟着扛册子。羊献容心里犯嘀咕:这匈奴将军是疯了?放着现成的银子不拿,偏要这些当不了饭吃的纸片子?
旁边跟她一起被俘的老妇姓王,是洛阳城里一个小吏的娘,之前总跟羊献容念叨家里的孙子。这会儿见她盯着那些册子看,就凑过来小声说:
“姑娘,你看他们干啥?还能盼着这些蛮子良心发现?我听说啊,北边的匈奴人都凶得很,上次我那口子去边境做买卖,见他们把整村的人都……”
话没说完,囚车慢了下来,前面传来一阵喧哗。羊献容抬头一看,原来是到了太学遗址。说是遗址,其实就是片断壁残垣,几根断了的石柱歪在地上,石台上还散落着不少竹简,有的被风吹得滚来滚去,有的泡在泥水里,字迹都糊了。
刘曜的兵到了这儿,停下脚步。一个留着络腮胡的将领挥了挥手,几个士兵立马跑过去,小心翼翼地把那些竹简往布袋子里装。
有个穿儒衫的老头,大概是之前太学里的博士,扑过去想抢竹简,哭着喊:“这是孔圣人的典籍!你们这些蛮夷懂什么!不能拿!”
羊献容的心揪了一下——她小时候跟着父亲读过书,知道这些竹简有多金贵,好多都是几百年传下来的孤本。她以为士兵会一刀砍了那老头,可没想到,那将领只是皱了皱眉,让人把老头捆起来,还特意嘱咐:“轻着点,别伤着人!将军说了,这些读书的有用,得活着押去长安!”
士兵们不敢怠慢,用绳子松松地捆了老头的胳膊,还给他找了辆空马车。老头还在骂,可眼神里少了点绝望,多了点诧异。
羊献容看着那辆装竹简的马车,心里的疑惑更重了:抢册子、护经书、留博士……这刘曜到底想干什么?
又走了两天,路过一个铁匠铺。铺子里的铁砧都凉透了,只有墙角堆着几柄没打好的锄头。
几个匈奴兵进去转了圈,没找着值钱的,正准备走,撞见铁匠师傅从后山躲着回来。那师傅四十来岁,手上全是老茧,见了兵就想跑,可没跑两步就被抓住了。
羊献容以为他要遭殃,士兵只是把他按在地上,从怀里掏出块炭,在他衣襟上画了个“工”字,又在旁边写了“铁匠”两个歪歪扭扭的汉字。
小队长还拍了拍铁匠的肩膀,用半生不熟的汉话说:“别跑,去长安,有饭吃,有铁打。”
铁匠愣了半天,大概是没见过这么“讲道理”的匈奴兵,竟乖乖跟着走了。后面又陆续抓了几个木匠、陶匠,每个都在衣襟上画了记号,分着押上车。
羊献容这才隐约觉得,刘曜要的不是简单的“抢东西”,他好像在找什么“有用的人”——不管是管户口的册子,还是读书的博士,或是会打铁的匠人,都是能派上用场的。
真正让她想明白的,是那天傍晚的停驻。
那天他们在一条河边歇脚,匈奴兵埋锅造饭,炊烟袅袅的。羊献容趁着看守不注意,挪到车厢门口透气,刚伸了个懒腰,就看见不远处停着辆特别的马车——车厢比别的大,用黑布蒙着,几个士兵守在旁边,看得很严。
没过一会儿,一个穿着黑色铠甲的人走了过去,掀开黑布钻了进去。羊献容一眼就认出他是刘曜——之前在洛阳城外见过一面,他骑在高头大马上,眼神像鹰似的,跟别的匈奴将领不一样,身上少了点蛮气,多了点沉稳。
她好奇,就悄悄往那边挪了挪,隔着几步远,能听见车厢里传来说话声。先是刘曜的声音,低沉,带着点疑问:“这东西叫浑天仪?能看出星宿运行?”
然后是个汉人的声音,听着有点紧张,应该是个懂天文的臣子:“回……回将军,正是。这浑天仪是前朝张衡所制,能测日月星辰的位置,还能推算节气……只是战乱中坏了些零件,现在转不太动了。”
羊献容心里咯噔一下——浑天仪!这东西她只在父亲的书里见过,说是朝廷太卜署才有的宝贝,能用来制定历法,指导农时,是治国的要紧物件。刘曜连这个都要抢?
她偷偷探头看了一眼,只见刘曜正弯腰盯着浑天仪,眉头皱着,手指轻轻碰了碰上面的铜环。那铜环都氧化了,发着绿锈,可他的动作却很轻,像是怕碰坏了。
“那你说说,”刘曜又问,“现在是仲秋,星宿该怎么排布?要是制定新的历法,该从哪里改起?”
汉臣赶紧详细解释,什么“苍龙七宿”“玄武七宿”,说了一大堆。
羊献容虽然不全懂,可她听出了关键——刘曜问的不是“这东西值多少钱”,而是“这东西怎么用”;他关心的不是怎么抢,而是怎么“制定新历法”。
一瞬间,羊献容像被一道闪电劈中,豁然明白:刘曜要的不是金银财宝,不是女人奴隶,他要的是“立国”!
他抢户籍册,是为了知道治下有多少人、能收多少税;他护经书、留博士,是为了有读书人帮他制定礼仪、教化百姓;他抓工匠,是为了造兵器、修城池;他抢浑天仪,是为了制定历法、稳定农时——这些都是支撑一个帝国运转的根本啊!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羊献容浑身一紧,满是警惕:这刘曜比那些只知道烧杀抢掠的匈奴首领可怕多了,他有野心,有谋划,要是真让他建起国来,不知道会是怎样的局面。
紧接着,一丝微弱的希望又从心底冒了出来——他要立国,就需要懂汉家制度的人;而她羊献容,从小跟着父亲学礼仪、读史书,知道怎么管理后宫、怎么辅佐朝政,甚至还听父亲讲过不少治国的道理。
这些“汉家知识”,以前在惠帝身边是没用的——惠帝连自己都管不好,哪会听她的?可在刘曜这里,说不定就是活下去的筹码!
她摸了摸袖口里的玉簪碎片,传来熟悉的冰凉。之前在金墉城,她靠的是“刚烈”活下来;如今沦为俘虏,光有刚烈不够,得有“用处”才行。刘曜需要懂汉家制度的人帮他立国,而她正好能提供这些——这不就是她的机会吗?
“你在看什么?”
突然,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羊献容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个年轻的匈奴兵,在盯着她。她赶紧收回目光,低下头,装作害怕的样子:“没……没看什么,就是想透透气。”
那士兵打量了她两眼,大概是觉得她一个弱女子翻不出什么花样,就没多问,转身走了。羊献容却还心有余悸,刚才她看得太入神,差点被发现。
她回到车厢角落,王老太凑过来,小声问:“姑娘,你刚才跟那兵说啥了?没出事吧?”
羊献容摇了摇头,心里却在飞快地盘算:刘曜现在肯定还不知道她的身份,只把她当成普通的俘虏。
她得找个机会,让他知道自己懂汉家的东西,让他觉得自己“有用”。可怎么找机会呢?直接说?怕是会被当成疯子;等着被发现?又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正想着,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是刘曜从马车上下来了。他没回自己的帐篷,反倒朝着囚车这边走了过来。
羊献容的心跳一下子快了起来,她赶紧低下头,却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看他。
刘曜走得很慢,目光扫过每一辆囚车,像是在挑选什么。当他的目光扫到羊献容所在的这辆时,停顿了一下——他的眼神很锐利,像是能穿透车厢的缝隙,直直地落在羊献容身上。
羊献容的手心一下子攥紧了,她不知道刘曜是不是认出了她,也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但她心里清楚,这或许就是她的机会,也可能是更大的危险。
刘曜看了大概有两息的时间,没说话,转身走了。羊献容却长长地松了口气,浑身上下都被冷汗浸湿了。
王老太吓得脸都白了:“刚才那是……是刘曜吧?他看咱们干啥?不会是要选女人吧?”
羊献容没说话,只是看着刘曜远去的背影,眼神里多了点坚定。不管刘曜是不是要选女人,她都不能坐以待毙。
她要活下去,不仅要活下去,还要靠自己的本事活下去。长安越来越近了,她的机会,或许就在那座城里。
夜色渐渐沉了下来,匈奴兵的帐篷里传来喝酒划拳的声音,囚车里却一片安静。
羊献容靠在车壁上,摸了摸袖里的玉簪碎片,心里默念着:父亲,您教我的那些知识,现在该派上用场了。刘曜要立国,我就给他送“治国的钥匙”——只要我还有用,就没人能轻易杀了我。
刘曜刚才那一眼,并非无意。他早就听说,洛阳城里被俘的人里,有前朝的皇后。刚才他看的,就是传言中羊献容所在的囚车。
他想看看,那个能在金墉城摔碎毒酒的女人,到底长什么样,到底有多大的胆子。
而这一切,羊献容还不知道。她只知道,北上长安的路,不再是一条绝望的死路,而是一条布满危险,却也藏着生机的路。
她要走下去,带着她的“汉家知识”,赌一把自己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