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车轧过长安城门的那一刻,羊献容掀了掀车帘角。
眼前的城墙比洛阳矮些,砖缝里还嵌着些黄土,城门楼上飘着黑色的旗帜,上面绣着个歪歪扭扭的“汉”字——刘曜建的这“汉赵”,连旗号都要沾着汉家的边,倒让她心里又多了层琢磨。
押送的士兵把她领进宫城西侧的偏殿时,羊献容还以为自己记错了。没有铁链子,没有囚室,殿里摆着张木床,铺着粗布褥子,桌上还放着个陶制的茶壶,有个小宫女捧着换洗衣物进来,低着头说“姑娘,这是管事姑姑让给您的”。
她摸了摸褥子,虽然不如椒房殿的丝绸软和,却也是干净的。再看窗外,庭院里栽着棵半枯的石榴树,枝桠上还挂着几片没掉的残叶,墙角立着盏青灰色的石灯笼——那灯笼上刻着缠枝莲纹,是实打实的晋式手艺,跟她小时候在父亲府里见过的一样。
“姑娘,您要是缺啥,就跟我说,只是别走远了,这宫城西侧都是给俘虏和归顺的汉人住的,往东走就是单于的正殿,不让靠近。”小宫女放下衣服,又叮嘱了一句,语气里没什么敌意,倒透着点小心翼翼。
羊献容点点头,看着小宫女走出去,才松了口气。待遇是好了,“别走远”三个字,还是把“没有自由”说得明明白白。她走到窗边,摸着石灯笼的纹路,心里发沉:这汉赵宫廷,看着比金墉城松快,说不定藏着更细的绳子,等着捆住她。
接下来几天,羊献容都没敢多走动。白天就在殿里坐着,要么回忆父亲教过的史书,要么跟小宫女搭几句话——那宫女叫阿桃,是长安本地人,家里人都在战乱中没了,被刘曜的人抓进宫当差,说话直来直去的,倒让羊献容少了点防备。
“姑娘,您别总闷着,早上天不冷的时候,庭院里能走两步,西边那片就咱们几个人住,没人管。”阿桃给她倒茶时,忍不住劝了句,“我看您天天皱着眉,再闷下去该憋出病了。”
羊献容想想也是,总在殿里待着,跟关在囚车里也没差。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她就披了件薄外套,悄悄走出殿门。
庭院里静悄悄的,冷风裹着枯草的味道吹过来,让她打了个哆嗦。她沿着墙根慢慢走,眼睛却没闲着——这偏殿的院墙是新补的,砖色跟老墙不一样;远处能看见几个匈奴兵巡逻,穿着皮甲,手里提着弯刀;还有几间偏殿的窗户关得严严实实,不知道里面住的是跟她一样的俘虏,还是归顺刘曜的汉人。
走着走着,她停住了脚——在石榴树旁边,真的立着那盏晋式石灯笼。灯笼底座上的缠枝莲纹被风雨磨得有些模糊,可那线条还是熟悉的样子,她小时候总在父亲书房外的灯笼上摸来摸去,连哪道纹路有个小缺口都记得。
“这灯笼的纹路,和当年洛阳太学门口的一模一样啊……”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羊献容吓得猛地回头,手里下意识攥紧了袖口里的玉簪碎片。
一个穿着匈奴贵族服饰的老者站在不远处,袍子是深褐色的,领口和袖口绣着银色的花纹,头上戴着顶皮帽,鬓边的白发露在外面,脸上刻着不少皱纹,眼神却很平和,没有半点敌意。
羊献容没说话,只是警惕地看着他。在这宫里,谁知道是敌是友?老者倒也不介意,慢慢走过来,目光落在石灯笼上,叹了口气:“当年我随父亲出使西晋,去太学见那些博士的时候,就见过这样的灯笼。那时候太学门口挂着两盏,晚上点上灯,亮得能照见路,博士们还在灯笼底下给我们讲《论语》呢……”
他说的是汉话,带着点口音,却很流利。羊献容听他提起洛阳太学,心里的警惕松了点,小声问:“老人家,您……去过西晋?”
“去过,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老者点点头,看向羊献容的眼神多了点打量,“姑娘看着面善,你父亲是不是姓羊?叫羊玄之?”
羊献容心里一惊:“您认识我父亲?”
“何止认识,”老者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当年我父亲跟你父亲同朝议事,我还受过你父亲的恩惠呢。那时候我在洛阳得了场急病,是你父亲让人找的太医,还送了药,不然我早没了。”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语气也严肃起来,“姑娘,我知道你是谁——你是西晋的皇后羊献容,对不对?”
羊献容的心跳漏了一拍,想否认,可看着老者诚恳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在这宫里,她的身份早晚藏不住,与其被人拆穿,不如大大方方承认。
她点了点头,声音有点哑:“是我。只是现在,我就是个俘虏,算不上什么皇后了。”
“话不能这么说,”老者摆了摆手,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才接着说,“我叫拓跋力,是匈奴拓跋部的旁支贵族,在这宫里没什么实权,就是个闲人。我跟你说这些,不是想攀关系,是想提点你两句——在这汉赵宫里生存,比在西晋难多了,你得记着一句话:‘匈奴贵部不贵亲’。”
“贵部不贵亲?”羊献容皱着眉,没明白。
“就是说,单于刘曜虽然掌着大权,他靠的不是家里人,是各个部落。”拓跋力解释道,声音压得更低,“每个部落都要给单于出兵、出粮,部落首领手里有兵权、有赋税,一个个都硬气得很。刘曜想干什么,都得跟部落首领商量,要是得罪了他们,就算是单于,也坐不稳位子。”
羊献容心里一动,想起之前在北上的路上,刘曜抢户籍册、抓工匠,看样子是想按汉人的法子治国,可要是部落首领不答应,他的法子根本推行不下去。
“你是晋后,懂汉家的制度,刘曜说不定会找你问事。”拓跋力接着说,眼神里满是叮嘱,“但你记住,千万莫碰部落的利益,尤其是赋税和兵权——那是他们的命根子!你要是敢提‘收部落的税’‘把兵权归朝廷’,不用刘曜动手,部落首领就能让你活不过第二天。”
羊献容默默记下这番话,她之前还想着,用汉家的知识当筹码,可现在才知道,这筹码能不能用,怎么用,都得看部落的脸色。
她看着拓跋力鬓边的白发,忽然觉得,这汉赵宫廷里,并非所有人都是想害她的敌人,也并非所有人都排斥汉文化——就像眼前的拓跋力,还记得洛阳太学的灯笼,还念着她父亲的恩惠。
“谢谢您,拓跋大人。”羊献容轻声说,这是她来到汉赵后,第一次真心实意地感谢一个人。
“别叫我大人,折煞我了。”拓跋力笑了笑,“我跟你说这些,全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你也别太担心,刘曜这个人,虽然是匈奴人,却不讨厌汉人,不然也不会护着那些经书和工匠。你只要守住分寸,别碰不该碰的,应该能活下去。”
说完,他又看了看石灯笼,叹了口气:“可惜啊,当年洛阳的繁华,再也见不到了。这灯笼放在这儿,看着也怪冷清的。”他拍了拍羊献容的肩膀,“我该走了,再待久了,容易让人起疑心。你自己多保重。”
拓跋力转身走了,脚步慢慢的。羊献容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心里五味杂陈。她摸了摸石灯笼上的纹路,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让她清醒了不少。
原来这宫里,还有这样念旧情的人;原来汉文化的痕迹,并没有被完全抹去。只是这份短暂的“善缘”,真的能长久吗?她想起拓跋力说的“贵部不贵亲”,想起刘曜的野心,想起自己的处境——她要是真的帮刘曜推行汉家制度,迟早会跟部落首领起冲突;可要是不帮,她又没了活下去的筹码。
正在琢磨着,身后传来脚步声,是阿桃。阿桃手里拿着件厚外套,跑过来说:“姑娘,您怎么站在这儿吹风啊?管事姑姑说,早上天凉,让您多穿点。”她把外套递给羊献容,又好奇地问,“刚才跟您说话的老人家是谁啊?我看他穿着贵族的衣服,好像不是咱们汉人。”
“是拓跋部的贵族,叫拓跋力。”羊献容接过外套穿上,心里却在想:阿桃是汉人,在宫里当差,肯定也知道不少事,只是她年纪小,不敢多说。这汉赵宫廷里,藏着多少像拓跋力这样的人?又藏着多少没说出口的算计?
她抬头看了看天,晨光已经亮了不少,庭院里的枯树也有了点影子。
她知道,拓跋力的提点只是个开始,接下来的路,还得她自己走。她不能再像在金墉城那样,只靠刚烈硬碰硬;也不能像北上时那样,只靠一点希望撑着。
在这“贵部不贵亲”的宫里,她得学会藏起锋芒,学会看风向,学会在部落和刘曜之间,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
只是她没想到,这份来自拓跋力的善意,这份她以为能靠得住的“善缘”,日后会因为她的一个选择,彻底变了味道。或许是她帮刘曜得罪了拓跋部,或许是拓跋力为了部落的利益,不得不跟她站在对立面——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
羊献容转身往殿里走。庭院里的冷风还在吹,她的心里却多了点底气。拓跋力的话,像一把钥匙,让她打开了汉赵宫廷的第一道门。
接下来,她要做的,就是小心地推开第二道、第三道,直到找到属于自己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