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黑的藤叶在风中碎成粉末,飘落于五行刻痕之间,如同一场无声的祭礼。幽冥石阵早已崩毁,残存的符纹如枯骨般断裂在地,曾经流转不息的灵脉彻底断绝,唯有玉帝魂体仍悬于半空,金纹微闪,似残烛将尽前最后的明灭。那缕金色光晕已不再圆满,边缘参差如被啃噬过的纸页,每一次闪烁都像是从命运尽头强撑出的一口气。
紫霞站在阵心,脚下是五色交错却已然凝固的法阵残迹。她指尖轻触蟠桃核裂开的断面,指腹传来细微的刺痛——那是青金火种沉入核心后留下的余温,虽不再跃动,却仍有一丝温意渗入血脉,如冻土下潜行的地脉,在死寂中悄然奔涌。她的呼吸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方天地仅存的生机。眼底映着那枚残核,映着玉帝黯淡的魂光,也映着自己早已决然的心。
她未再言语,只将半片残核贴入心口衣襟,布料之下,肌肤微烫。那一瞬,她仿佛听见了远古桃林的低语,听见了昆仑雪峰上千年不开花的神树终于抽芽的声音。那是希望,也是诀别的前奏。
水德星君盘坐于北位冰痕之上,掌心凝出最后一滴寒露。露珠剔透,内里却浮着一道极细的裂痕,仿佛承载了某种不可言说的重负——那是他以本源精魄封印的最后一缕玄冥真水,若非万不得已,绝不该动用。他闭目良久,眉心泛起霜白,发梢结出微小的冰晶。终于抬手,以指尖为笔,寒露为墨,在虚空缓缓划出一道冰纹。冰晶蔓延,竟在焦土之上凝出一叶扁舟轮廓,舟身剔透如琉璃,却薄得仿佛一触即溃,宛如梦境中的倒影,随时可能随风而散。
“渡灵冰舟……”他低语,声如冰裂,“能载魂,不能载命。”每一个字都像从喉间挤出的霜粒,带着沉重的回响。他知道,这艘舟渡得了亡者之魂,却未必护得住生者之躯。
木德星君倚着风藤残根,双目微启。藤心早已空朽,仅余一线青气缠绕指间,如垂死之息。他曾以千年修为滋养此藤,使之贯通三界风脉,如今却被天罚之雷焚至近乎化灰。他将藤蔓嵌入冰舟尾部,动作极缓,仿佛怕惊散那缕将断未断的灵机。藤尖轻颤,竟在冰面划出一道微不可察的轨迹,指向天穹某处——那是南天门的方向,也是星轨崩裂后唯一未被劫云完全封锁的缝隙。
他低声呢喃:“风知道路。”声音几近耳语,却让四周空气微微震颤。那一刻,仿佛有无形的气流自九幽深处升起,轻轻托住了冰舟的尾端。
土德星君单膝跪地,掌心黄泉土如活物般铺展,渗入冰舟基底。泥土与寒冰相触,发出细微的嘶鸣,竟未冻结,反而如熔岩般缓缓流动,将舟体稳固。她额角渗出冷汗,黄土表面浮现出一道极淡的金痕,似曾被某种星力灼伤。那是她在百年前替天宫镇压地火时所受的旧创,此刻因强行催动本源之力而再度撕裂。但她没有停,只是咬紧牙关,任那痛楚顺着经络爬满全身。
“根基稳了。”她喘息道,“但撑不了太久。”
紫霞缓步登舟,足尖触及冰面时,玉帝魂体骤然一震,金纹流转,映出一条模糊的光路,自幽冥界直指天穹深处。那并非实体路径,而是魂光所引的虚影,如同冥河上漂浮的灯,随时可能熄灭。她抬头望去,只见苍穹之上,九重劫云正缓缓合拢,每一重都散发着不同颜色的煞气,仿佛层层炼狱之门正在开启。
“这是慈航留下的魂引之道。”她低声说,“走完它,或许能唤醒天宫残存的共鸣。”她说这话时,并未回头,但肩背挺得笔直,像是一杆不肯折断的旗。
火德星君立于舟尾,右手扶住冰舷,指尖划过处,留下一道极细的火痕,形如锁链,隐没于冰层之下。他额间火印黯淡,心口处仍有一股滞涩之感,仿佛金德的剑意尚未完全消散,仍在体内游走,割裂经络。他未言,只将左手按在冰舟核心,一缕本源之火缓缓渗出,融入舟体,使整艘冰舟泛起微弱的赤光。那光芒并不炽烈,却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严,像是沉睡巨兽睁开了眼睛。
风起,冰舟离地。
升至百丈,天穹骤变。九重劫云自四面合拢,非乌非墨,而是泛着丹炉般的赤金色,云层翻滚间,隐约可见无数扭曲的符文,如锁链缠绕,如咒印封禁。那是老君以丹火炼化的诛神瘴,专噬神魂,触之即焚。传说中,连大罗金仙堕入其中,也会被炼成灰烬。
冰舟穿入第一重云层,劫雷未至,瘴气先临。赤雾如蛇,缠上舟身,冰面瞬间泛黑,发出刺耳的腐蚀声。水德星君立即引寒流护舟,冰壁增厚三寸,却在三息内再度被蚀穿。他的脸色愈发苍白,嘴角溢出一丝血线,却被他强行咽下。
“撑不过三重。”他咬牙,额角青筋暴起,双手结印速度加快,寒流如瀑倾泻而出,勉强维持护罩不破。
至第四重,云中开始浮现残影——无数散仙的魂魄被炼化后残存的意识,在丹火中哀嚎,扭曲,最终化为符文养料。那些面孔或熟悉或陌生,有的曾是同门,有的只是擦肩而过的修行者。他们的眼中没有恨,只有无尽的悲悯与警示。
其中一道残魂忽然转向紫霞,嘴唇开合,无声吐出:“魂引非路,乃饵……”
话音未落,已被劫雷劈散。
紫霞心头一震,指尖微颤。她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所谓魂引,不过是诱饵,是引诱后来者踏入陷阱的诱命之光。可她没有退路。若不前行,玉帝魂魄终将湮灭;若前行,或许还能搏一线生机。
冰舟剧烈震颤,行至第六重时,火德星君猛然弓身,右手死死抵住心口。那滞涩之感骤然爆发,如金剑刺入经脉,本源之火失控,自七窍溢出,灼烧冰壁。整艘冰舟几乎被点燃,火焰沿着舟舷蔓延,眼看就要吞噬众人。
“火德!”紫霞疾声,欲上前搀扶。
他抬手,制止她靠近,额间火印几近熄灭。他的眼神却依旧清明,甚至带着一丝决绝的笑意。片刻后,他闭目,右手猛然插入自己胸膛。没有血,只有一团赤金色的火焰被硬生生剥离,落入冰舟核心。火焰落地,化作一道火盾,将劫雷尽数挡下。
剥离三成本源之火后,火德星君的灵力出现严重波动,不仅自身陷入极度虚弱,其与五行联防阵的微弱联系也变得更加不稳定,周围原本因他存在而略有舒缓的劫云瘴气,又开始加速凝聚。
“三成本源。”他喘息,声音沙哑,“够了。”
小青立于舟首,袖中滑出半片青鳞。鳞片幽光流转,边缘尚带一丝碧血痕迹,那是她从东海龙宫废墟中拼死取回的信物。她以指尖蘸血,在表面摹刻一道伪令符纹,频率与老君丹令完全一致。符成刹那,劫云运转微滞,冰舟趁隙穿出第六重,直逼第七。
这一瞬,她眼中闪过一抹痛楚——那血,是她自己的。每一次动用龙族秘术,都在损耗寿元。但她没有犹豫。因为她知道,若今日不成,三界将永坠长夜。
木德星君紧握风藤舵柄,左手无名指突然渗血,血珠滴入黄泉土基。泥土微颤,竟泛起一丝温热,仿佛回应某种遥远的召唤。他未觉,只将全部灵力注入藤心,引风助舟。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耳边似乎响起幼年时师父的教诲:“风无形,故无所不在;心若不动,则万物不侵。”可此刻,他的心在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看见了前方那一道即将降临的毁灭之雷。
第八重劫云,雷火交加。冰舟左翼被击碎,水德星君以身挡雷,寒流尽散,口吐冰屑,双臂瞬间结出厚厚冰壳,几乎无法动弹。土德以黄泉土补缺,却因灵力枯竭,动作迟缓半息——正是这半息,第九重劫雷自天而降,正中舟心。
轰然巨响。
冰舟炸裂,碎片如星雨坠落。
众人坠入断云崖——天宫废墟的边缘,灵气紊乱如乱麻,传送法阵无法成形。紫霞在坠落中护住玉帝魂体,重重摔入石隙,肩骨断裂,鲜血浸透衣襟,却仍死死抱住那团金光。她的视线有些模糊,耳边嗡鸣不止,可她仍记得自己的使命。
火德星君倒在三丈外,额间火印只剩一线微光,呼吸微弱。他右手无意识抬起,在空中缓缓结出一道印诀——古老,晦涩,与兜率宫丹炉底部铭文同源。那是他年轻时偷学的禁忌之术,名为“薪尽火传”,可将残存火种寄于他人命脉之中,延续一线传承。指尖划过虚空,留下一道极淡的火痕,旋即熄灭。
水德、木德、土德相继爬起,环顾四周。断云崖荒芜如骨,乱石嶙峋,断柱斜插云间,昔日辉煌的殿宇只剩残垣。唯有石缝中一株枯死的紫霞花根茎,在紫霞落地时,微微颤动了一下,仿佛感应到了血脉的呼唤。
紫霞缓缓站起,从心口取出那半片蟠桃核残片。她咬破指尖,将血滴于其上。核片骤然发烫,青金火种最后一次跃起,与玉帝魂体共鸣,撕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瞬隙——微光闪烁,直通天宫核心。
“我先走。”她说,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不能!”小青上前一步,声音发颤,“瞬隙不可逆,进去就出不来!那是单向通道,一旦踏入,便再无归途!”
“所以你们留下。”紫霞将玉帝魂体轻轻托起,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脸庞——水德的坚毅,木德的沉默,土德的倔强,小青的不甘,还有远处火德那微弱的气息。“等我打开内殿共鸣,你们再寻机入宫。只要天宫钟声再响一次,五行归位,便还有希望。”
她走向瞬隙,脚步未停。风吹动她的衣袂,发丝飞扬,身影渐被光芒吞没。
火德星君在昏迷前睁开眼,唇间逸出半句低语:“……火不灭,路不绝……”那声音极轻,却像一颗火星落入干草,点燃了某种深埋已久的信念。
紫霞踏入光隙的刹那,断云崖深处,那株枯死的紫霞花根茎,缓缓抽出一丝嫩芽。嫩绿纤细,却倔强向上,迎着灰暗的天光,轻轻摇曳。
仿佛在说:
——有人归来,便不会真正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