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土之上,风如枯骨摩擦,卷起细碎的灰烬,在空中划出歪斜的轨迹。天地间一片死寂,唯有那风声如同远古亡魂的低语,穿行于残破的山河之间。紫儿的手指深深嵌入大地,掌心残留的血痕早已凝成暗红硬壳,可指尖仍能感知到地脉深处传来的震颤——不是火焰的躁动,而是时间本身在错位。
她跪在那里,像一尊被遗忘的神像,衣袂破碎,发丝凌乱垂落肩头,沾满尘灰。可她的脊梁挺得笔直,仿佛哪怕三界崩塌,也压不弯她这一身孤傲。她闭着眼,呼吸极轻,却在每一息之间捕捉着天地最细微的变化。她知道,这不是寻常的余震,也不是神火未熄的回响,而是时间之轴在悄然倒转,如同沙漏翻覆,将已逝的一切重新倒流。
她缓缓抬头,目光落在前方那道裂开的九天玄门。门缝中溢出的黑雾不再静止,而是如活物般扭曲、回旋,形成一道缓慢逆流的漩涡。那漩涡无声旋转,吞噬光线,连影子都被拉长撕裂,化作虚无。就在她凝视的刹那,眼前的景象骤然重叠:前一瞬,她还看见神圣之箭破空而入,贯穿苍穹,三十六面赤旗在烈焰中断裂坠落,如血蝶纷飞;下一瞬,火德星君的身影再度跪于烈焰中央,焚神之火重新燃起,他的身躯在火中颤抖,却未曾倒下,仿佛那一幕从未终结。
她闭眼,又睁。重复。
每一次睁眼,都是一次轮回的开始。每一次闭目,都像是灵魂被拖入深渊,重历那场无法逃脱的宿命。
不是幻觉。是时间在倒流。
七星剑仍插在焦土之中,剑身裂痕如蛛网蔓延,仅余一寸未没。那是她最后的执念,也是她与这天地唯一的联系。她伸手握住剑柄,指尖触到的不是冰冷的金属,而是一种奇异的温润——仿佛这柄剑已不再属于此刻,而是游离于过去与未来的夹缝之间,成了时间本身的信物。她猛然抽剑,剑刃离土时带起一串细小的银光,如同从时间之河中捞起的残屑,飘散在风中,又悄然消逝。
“莫问归途……”那句低语再度浮现耳畔,却不再只是后羿的遗言,而像是一道被刻入命运的警示,一遍遍在她识海深处回响。她记得他说这话时的眼神——不是悲悯,不是诀别,而是某种近乎绝望的清醒。那时她不懂,如今却懂了。归途早已不在,他们走过的每一步,都在被无形之手抹去。
她咬破舌尖,痛感让她清醒。鲜血滴落,渗入焦土,竟未被吸收,而是悬浮于地表,形成一颗微小的血珠,晶莹剔透,宛如一颗凝固的星辰。血珠微微颤动,映出天穹的倒影——九重天环正在缓缓逆向旋转,星辰轨迹错乱,银河如断裂的绸带飘散,北斗倒悬,南斗隐没,天机彻底紊乱。
就在此时,一道银色涟漪自天外垂落,无声无息,形如倒悬的沙漏。它不触及地面,也不映照任何实体,只是静静悬于半空,内部流淌着无数细小的光点,每一粒都似一段被封存的记忆,或是一段被抹去的命运。那些光点缓缓流动,时而聚拢,时而散开,仿佛在演绎无数种可能的结局。
紫儿尚未起身,便见那沙漏微微一震,一道身影自其中踏出。
他无冠无袍,仅着一袭素白长衣,衣摆如静止的水波,纹丝不动。面容模糊,仿佛被时间之雾遮掩,唯有双目清明,映着三界过往与未来的残影。他立于沙漏之下,声音不似人语,而如钟摆轻响,穿透时空的间隙:
“你已触门,却未破局。”
紫儿握紧七星剑,剑尖微颤,指向来者,寒声道:“你是谁?”
“时间之主,轮转之守。”那人抬手,掌心浮现出一枚虚影之轮,其上刻满古老符文,轮轴处,两道名字交缠——“紫”与“火”,以古篆相扣,如命运之结。那符印流转微光,竟与她心口秘宝隐隐共鸣。
“鸿均早已将意志嵌入时间本源。你所破之门,不过是他设下的回环。每一次胜利,都将被重置。每一次牺牲,终归虚无。”
紫儿瞳孔微缩,胸口一阵剧痛。她想起火德星君焚身的画面,烈焰从他七窍喷涌而出,他却仰头大笑,说:“我愿为薪柴,燃尽此身,只为她一线生机。”她想起紫霞舞动逆命天舞时发簪碎裂的刹那,那一舞逆转天机,却耗尽元神,最终香消玉殒,连魂魄都未能留存。
若一切皆可重置,那她们的痛,是否也只是时间齿轮中的一粒尘埃?她们的泪,她们的血,她们的誓言,难道都不过是这场永恒轮回中的一缕轻烟?
“你告诉我这些,是为何?”她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动摇的锋芒。
“因你已唤醒时间之轮。”他抬手指向那倒悬沙漏,“唯有逆转轮转,方能真正解救三界。否则,三界将永陷轮回,直至神魂俱灭。众生记忆不断重置,意识如泡影生灭,终将沦为无思无觉的傀儡。”
“如何逆转?”
“需两名命运共鸣者,自愿献祭存在印记,启动轮转。存在印记,即灵魂最深处的烙印,承载记忆、情感与意志。若无共鸣,三界记忆将崩解,众生将如未生,天地归于混沌。”
紫儿冷笑,眼中却泛起血丝:“若记忆皆失,我们是否还是我们?若过去被改,紫霞之死、火德之焚,是否皆可挽回?”
时间道君沉默。他掌心的虚影之轮缓缓转动,画面浮现——火德星君跪于火海,烈焰自体内升腾,最终化作一捧灰烬,随风消散,无一丝残魂留存。而这一次,画面并未结束。灰烬中,一点微光挣扎闪烁,似有不甘,却被无形之力强行抹去,连轮回的机会都不曾给予。
“有些牺牲,不可逆。”他低语,“时间之力,非为抹去痛苦,而是重写因果。你所能救的,不是已逝之人,而是未来尚未发生之劫。”
紫儿喉间一紧,几乎窒息。她想起王母秘宝的金光,想起火德星君左臂上那与她左眼同源的符痕。血脉的共鸣,信念的共振,是否早已注定他们为这轮转之钥?她忽然明白,为何每次轮回,她都能在废墟中醒来,为何七星剑始终未断,为何心口秘宝总在关键时刻闪现微光。
她不是幸存者,她是被选中者。
“若我参与,能否确保三界众生的意志不被抹除?能否让那些曾抗争、曾燃烧、曾爱过恨过的人,留下他们的痕迹?”
时间道君抬手,虚影之轮缓缓下沉,贴近地面:“你触之,便可窥见另一条时间线——若你从未踏出紫霞宫,若一切抗争皆未发生。”
紫儿迟疑片刻,终是迈出一步。
她的指尖触及轮缘。
刹那间,天地失色。
她看见一座静谧的天宫,云霞如常,仙乐悠扬。她自己立于宫门之内,衣饰华贵,神情安宁,手持玉扇,听仙娥奏曲,看灵禽起舞。火德星君立于南天门外,身披旧袍,目光低垂,未曾觉醒,亦未相遇。王母端坐瑶池,未留遗志,三界太平,无战无乱。
可她心中却涌起一阵空寂。
没有觉醒的痛,没有抗争的血,没有姐妹并肩的誓言。一切如画,却无生命之重。她看见紫霞在花园中抚琴,发间玉簪完好,笑容温婉。可那笑容里,没有决绝,没有燃烧的命途,没有为苍生赴死的勇气。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仙女,一生安稳,终老天宫。
这才是真正的虚妄。
她猛然抽手,心口秘宝残光骤闪。她以最后之力,将那抹金光化作利刃,划过时间轮表层——
“若改写代价是遗忘彼此,那这三界,还值得救吗!”
轮转骤停。
沙漏中的银光凝滞,时间道君的身影微微一晃,仿佛承受了某种反噬。他低头望着那枚静止的轮影,眼中首次掠过一丝波动。
就在此刻,秘宝划痕处渗出一滴血,悬浮空中,缓缓凝成微小光点,悄然融入时间轮边缘。轮面微震,那交缠的“紫”与“火”符印,竟微微一亮,似有回应。一道极淡的红线自轮心延伸而出,如丝如缕,缠绕于紫儿手腕,另一端则遥指天际某处——仿佛在召唤,也在等待。
紫儿踉跄后退,单膝跪地,掌心仍紧握七星剑。剑身裂痕深处,一丝银芒悄然流转,仿佛时间之河的支流,已悄然注入其中。她的呼吸沉重,额角渗出血珠,可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明亮。
她终于明白,真正的救赎,不是逃避轮回,不是抹去伤痛,而是带着所有记忆与代价,向前走去。
时间道君低头,望着那枚静止的轮影,终于开口:
“你拒绝了轻易的救赎。可轮已启,血已融,你——已成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