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土翻卷,风如锈刃刮过残垣断壁,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天地之间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揉碎,空气里弥漫着硫火与灰烬混合的焦臭,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滚烫的沙砾。紫儿自半空坠落,足尖轻点焦岩,膝弯一沉,体内经脉如遭雷击——掌心那道金纹骤然灼烫,似有铁线自血脉深处勒紧,直透骨髓。
她咬牙,未倒。
反借这痛意稳住身形,指节扣入焦黑泥土,指甲崩裂也不松手。七星剑残刃被她狠狠插入地缝,剑身轻颤,嗡鸣不止,映出云端一瞬即逝的披袍身影——袍角绣着丹炉纹,袖口垂落三缕金线,分明是太上老君独有的法衣制式。那影只存在刹那,便隐入云层裂隙,如同幻觉,却又真实得令人窒息。
她未言,只将唇抿成一道苍白的线,血从嘴角渗出,顺着下颌滑落,在焦土上砸出微不可察的小坑。
风止了一息。
三步之外,火德星君落地。双足触地的刹那,周身气流骤然扭曲,一圈赤红涟漪自他足下扩散,所过之处,灰烬腾空而起,化为细碎火星四散飞溅。他抬手按住心口——那里曾被九重锁链贯穿,锁链早已熔尽,皮肉也已愈合,可每当妖气涌动,旧伤处仍会传来烈焰反复灼烧的幻痛,像是有人在胸腔内点燃了永不熄灭的火种。
他睁眼。
目光扫过四野——地裂如蛛网蔓延,纵横交错,深不见底。裂口中爬出的妖物非血非骨,形似人影,却通体由灰烬与熔渣拼接而成,关节处渗出暗红油状液体,滴落地面时发出腐蚀般的嘶鸣,泥土被蚀穿,露出底下泛着幽光的结晶层。它们动作僵硬,却彼此呼应,列阵而行,仿佛受某种冥冥中的律令驱使。
“这不是生灵。”火德低声说道,声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厚重感,“是炼出来的。”
紫儿点头,指尖抚过胸前血符。那枚由她心头精血凝成的符印,此刻已与体内节律稳定同步,如心跳般微微搏动。她闭目,借血符与心火共鸣,一缕感知如丝线探入妖气弥漫的天地。风、火、土、魂……万物皆有痕,而她正循着那最细微的波动追溯源头。
刹那间,她捕捉到一丝异样——那些灰烬妖躯中,竟混着极淡的丹炉余烬,带着熟悉的药毒气息,是老君当年炼制“九转逆魂丹”时所用的辅材:玄冥灰、蚀骨藤粉、还魂砂。这些材料早已随旧纪元封禁,严禁再入丹方,如今却出现在这诡异傀儡体内。
她睁眼,眸中映出三界天穹的裂痕:“他早有准备。”
话音未落,南天方向传来轰然爆响。一道赤金火柱冲天而起,撕裂云层,随即被无数灰影扑灭。那是哪吒的三昧真火,正在与妖潮搏杀。紧接着,东线地底传来闷震,金吒与木吒的兵器共鸣声断断续续,夹杂着某种低语——不是仙音,也不是妖啸,而是模仿人声的扭曲回响,仿佛有人在用腐烂的喉咙复述战令,一字一句,精准无比。
“攻南门,断昆仑援路。”
“李靖孤守断台,可围而不杀。”
紫儿瞳孔微缩。那声音,竟是她曾在军议殿听过的战策口吻。
就在此时,一道残破灵讯自西北方传来,仅余三字,却带着李靖特有的冷峻节律:“速归昆仑。”
她与火德对视一眼,无需多言。
两人同时抬手。紫儿以指尖血引动血符,心火燃起,空中浮现出与之前石壁上相似的残缺星轨投影——七点微光环绕一团赤金火焰,与三界现星空域完全错位。这是她在远古石碑中看到的旧纪元星图,记录的是天地未分、星辰逆行时的天象,如今竟成了定位坐标。她迅速锁定三处尚有灵光波动的集结点:南天门、昆仑墟、东极废墟。
“我走昆仑。”她将七星剑残刃抽出,剑锋划过掌心,鲜血滴落于火德掌中,“你去东极,查地裂源头。若见丹炉纹,切勿靠近。”
火德凝视她,眸中火光微闪。他未接剑,只将那滴血握入掌心,任其渗入旧疤。血与火交融的瞬间,他体内沉寂已久的星君本源轻轻一震,仿佛回应某种久远的誓约。
在他转身前,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似有千言欲吐又止。他曾想问她,是否还记得三百年前那一夜,她跪在焚香台上,以心头血换血符初成,而他站在殿外,看着她的背影,终究没有踏进一步。他也想问,若这一战终将重演旧日结局,她是否还会选择同样的路?
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转身时,衣袍卷起一阵热风,踏步便行,每一步落下,地面灰烬便自行退避三尺,仿佛畏惧那源自星君本源的烈焰。他的身影渐行渐远,融入风沙之中,唯余一路焦土上留下的脚印,每一枚都闪烁着赤红余晖,如烙印般刻入大地。
紫儿目送他远去,随即纵身跃起,借星轨投影指引,向昆仑方向疾掠。途中,她掠过一处倒塌的仙坊,梁柱倾颓,匾额碎裂,依稀可见“玄机阁”三字。一名天兵正与灰影缠斗,刀光纵横,却始终无法斩断对方动作。那灰影形貌竟与天兵一模一样,连铠甲裂痕都分毫不差,只是额心浮着一道极淡的锁链纹,如墨笔轻描,却与她在石壁最后所见的“守门者将醒”四字笔迹如出一辙。
她心头一紧,未停留,只将血符之力凝于指尖,在空中划出一道短促符印。符成即燃,化作一道赤光扫过战场,灰影顿时僵直,随即崩解为灰,随风飘散。天兵踉跄后退,喘息未定,抬头望去,却只见一道身影掠空而去,衣袂翻飞如蝶。
紫儿继续前行,每一步都踏在妖气最浓之处,借血符感知其流动节律。她发现,这些妖气并非无序弥散,而是遵循某种古老阵法的脉动,如同被无形之手操控的傀儡潮。更令她心惊的是,那节律竟与她幼年在藏经塔中见过的一卷禁阵图录极为相似——《九幽牵魂大阵》,传说是上古时期用来操控死魂为兵的邪术,早已失传。
“难道……老君不仅炼出了傀儡,还布下了控魂之阵?”
她心中寒意渐生,脚步却愈发坚定。
抵达东极废墟时,火德已立于地裂边缘。裂缝深不见底,内里传出低沉吟诵,非人非妖,而是无数声音叠加而成的复调,仿佛千百人同时低语同一句咒文。他俯身,指尖触及裂口边缘,泥土竟如活物般收缩,露出下方一层暗红结晶——那是凝固的药渣,与老君丹房地底沉积物完全一致。
“旧丹方。”他低语,“他用的是当年被禁的‘蜕形引魂术’,以死魂为基,灰烬为壳,炼制无识之兵……可这些妖,为何会模仿言语?”
他话音未落,一道灰影自裂中暴起,直扑他面门。火德抬手欲焚,却在最后一瞬收力——那灰影开口了,声音竟与木吒一模一样:“这些妖……会模仿仙人说话。”
火德瞳孔骤缩。
他猛然挥臂,烈焰炸开,灰影焚尽。可那句话语仍在空中回荡,仿佛刻入风里,久久不散。
他凝视着灰烬,心中暗自思索:这些以旧丹方炼制的妖能模仿言语,难道背后有更复杂的操控手段?或是与老君炼制丹药的真正目的有关?九转逆魂丹,传说可逆转生死,重塑神魂……若以此术炼兵,是否意味着这些灰影,并非全无意识,而是被剥离了记忆与意志,仅保留本能与声音的残片?
与此同时,紫儿已逼近昆仑墟。
天际忽暗,一道赤黑流星撕裂云层,坠向不周山方向。她未见,只觉心口血符猛地一颤,仿佛被什么遥远之物牵引,几乎让她脚步踉跄。她强压不适,穿过层层残障,终见李靖立于昆仑断台之上,手中令旗残破,四周天兵尽数倒地,或死或昏,唯余他一人持戟而立,面前三十六道灰影呈环形围拢,缓缓逼近。
紫儿落地,七星剑残刃横于身前。她正欲开口,李靖却猛然抬手,戟尖指向她身后。
“小心!”
她旋身,剑锋划出半弧。一道灰影自焦土中暴起,面容竟与她七分相似,只是双目全黑,额心锁链纹清晰浮现。那影张口,声音却是火德的:“你所争之义,可曾问过他愿否?”
紫儿未惊,只将剑尖压低三寸,血符自心口浮起,与掌心金纹交相辉映。她冷眼直视那影,一字一句:“我争的,从来不是义。”
灰影僵住。
她猛然挥剑,剑刃斩落,灰影崩解。可就在最后一粒灰烬落地的刹那,那锁链纹竟未消散,反而渗入泥土,如活蛇般向地底钻去。
紫儿蹲身,指尖触及那纹路残留的痕迹。泥土下,传来极微弱的搏动——三短一长。
与土德星君临终密音,完全一致。
她缓缓起身,望向不周山方向。天际那道赤黑流星的尾焰尚未熄灭,如一支倒悬的利箭,钉入大地。而在那陨落之地,隐约浮现出一座虚影宫殿的轮廓——檐角高挑,炉烟袅袅,正是太上老君闭关炼丹的兜率宫遗址。
风,再度卷起。
她握紧残剑,低声自语:“原来,你从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