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台焦土之上,残烟如缕,缠绕着尚未冷却的战痕。夜风拂过,带着金属锈蚀的腥气,掠过插在阵心的断刃,刃身微颤,似在回应某种隐秘的律动。那声音极轻,却如针尖刺入耳膜,仿佛天地之间只剩这一缕震颤,在死寂中低语着未尽之战的余音。
紫儿立于高台边缘,左臂封印黯淡如将熄的余烬,她未动,只将指尖轻轻按在胸口,触感冰凉,那青金纹却如被无形之手拨动的弦,每一次搏动都牵动体内残存的冷流。仿佛那不是血肉之上的烙印,而是沉眠于骨髓中的回响——久远得连记忆都无法追溯,唯有血脉记得它的存在。
她闭了闭眼,呼吸放得极缓。这片战场曾是天界布下的七星镇魔阵核心,如今阵法崩裂,地脉紊乱,灵气倒灌成浊流,连风都带着腐朽的气息。她的感知如蛛网铺展,捕捉着每一丝异常的波动。可就在这静默之中,一种更深的不安悄然爬升:这寂静太过完整,像是被人精心修剪过的假象,只为掩盖某种正在蔓延的侵蚀。
下方,将士们正收整残阵。哪吒倚枪而坐,枪尖垂地,火光已敛;沉香盘膝调息,肩甲裂口渗出的血迹在夜色中泛着暗红光泽,如同大地渗出的旧伤;七仙女围坐一处,彩带轻垂,最小者低着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金边,那金线竟比白日更显刺目,如活物般缓缓爬升,沿着指尖蜿蜒至腕,又悄然没入衣袖,不留痕迹。
紫儿目光扫过,忽觉不对。
一名木德星君麾下的仙兵猛然起身,双目失焦,口中低语不断:“锁链……缠住了脚……它在拉我……”话音未落,竟拔剑横扫,逼退身旁同袍。另一侧,两名火部将官对峙而立,一人厉喝:“你袖中有金雾!”另一人怒而反击,拳风掀起尘浪。混乱尚未蔓延,却已如蛛网般悄然织开,细密无声,却步步紧逼。
她眉心一跳。
这不是普通的战后创伤,也不是神志紊乱。这些人的眼神虽乱,动作却精准得近乎本能——仿佛他们早已演练过千百遍这场冲突,只是此刻才终于被唤醒。
她闭目,以烙印之力探入神识之海。刹那间,无数细密裂痕浮现于意识边缘——那是梦境的缝隙,如蛛丝般缠绕在将士眉心,根根相连,直指星台上方那片无星之空。云层低垂,厚重如铅,风中竟有低语,非耳所闻,而是直接在神识中响起,似千万人齐声呢喃,又似一人独语千遍。那声音没有内容,却充满重量,压得人颅骨发麻,连心跳都被牵引着偏离节奏。
“他们……看见了什么?”
紫儿咬破指尖,血珠滴落掌心,痛感如针,刺穿迷雾。她抬眼,正见哪吒猛然站起,枪尖直指李靖咽喉:“你早已被金雾侵体,何必伪装?”李靖塔在手,神色凝重,却未退后。沉香踉跄上前,戟尖颤抖,眼中竟映出华山绝壁,母亲被缚于石龛之中的幻影。七仙女中最小者蜷缩于地,双手抱头,哭喊不绝:“逃不掉……金雾钻进了骨头……”
火德星君残魂自井口腾起,赤焰凝于掌心,欲以本源之火焚尽幻象。火焰触及一名梦魇者,那人竟张口一吸,烈焰如流,尽数没入其口。火德星君瞳孔一缩,掌中残焰骤暗,低语出口:“这梦……吃火?”
紫儿心头一震。
非幻术,非蛊惑,而是某种活体心魔——以执念为食,以恐惧为引,借胜利后的松懈,悄然寄生。它不杀人,却让人自我撕裂;它不攻城,却让守军自相残杀。最可怕的是,它懂得模仿真实,篡改细节,只留下足以动摇信念的裂缝。
她抬手,以残刃划过左臂,鲜血顺刃而下,滴落在阵心裂痕之中。血光微闪,烙印之力如网铺开,试图驱散梦境裂隙。然而那蛛网般的裂痕非但未消,反而在血光触及的瞬间,微微扭动,似在……回应。
就在此时,她体内青金纹再度搏动,那道极淡的锁链虚影,竟在纹路深处缓缓旋转,如苏醒的蛇,悄然缠绕烙印金光。它不再是被动的存在,而开始主动回应外界的召唤。
心口灼烫。
她猛地按住胸口,脑海中闪过一瞬幻影——金德星君头颅坠地,金袍化灰,而那道锁链虚影,竟自其体内游出,没入她的血脉。她睁眼,冷汗滑落,却知那非记忆,而是某种侵入。那画面太过清晰,清晰得不像虚构,反倒像是被强行塞进她脑海的一段“未来”。
“它在利用我的伤。”她低语,“它认得这纹。”
火德星君飘至她身侧,残焰微弱:“不可力破,此梦有灵。它能感知你的抵抗,越强的压制,只会让它扎根更深。”
“那就入梦。”紫儿抬眸,目光如刃,“我要看它藏了什么。”
她走向七仙女中最小者,那少女仍在低泣,眉心蛛网裂痕最深,几乎要裂开皮肤。紫儿蹲下身,将掌心血印按在其额,烙印金光如丝,缓缓渗入梦境。她知道此举凶险——一旦神识陷入,便可能被梦中之物吞噬,成为下一个梦魇者。但她更清楚,若无人踏入那片虚妄,所有人终将沦为行尸走肉。
意识骤沉。
眼前景象扭曲,化作一片荒芜裂谷,风沙呼啸。她认得此地——时空裂缝边缘,她曾与火德星君并肩而立,对抗金光锁链。可此刻,火德星君却倒于她脚边,胸膛贯穿,肩胛旧伤未裂,血如泉涌。他抬手,似要触她,却终未及,眼眸闭合。
“不。”她低语。
紫儿看着眼前火德星君的惨状,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之前战斗时,火德星君肩胛旧伤在战斗中不断渗血,血与锁环交织的画面,而此刻这完整的模样,分明与记忆不符。
“这不对。那一战,火德星君肩伤崩裂,血凝锁环,而非此刻这般……完整。死亡的细节被篡改,唯有悲痛真实得令人心碎。梦在用情感编织陷阱,用真实的痛苦包裹虚假的情节,诱她沉沦。”
她几乎沉沦。
梦中她跪地,抱紧那具躯体,泪水滚落。可就在刹那,烙印金光微闪,痛感自左臂传来——她记起,那一战,她未曾流泪,只以血为引,引动地脉,将锁链封入深渊。真正的她,从不在失败前哭泣。
“此非真忆!”她怒喝,残刃自虚空中浮现,刺入掌心。
剧痛如雷,劈开幻境。
她猛然睁眼,神识回归,冷汗浸透衣襟。七仙女仍在颤抖,而她自己,掌心血痕未干,残刃斜指地面。她的呼吸沉重,却眼神清明——她活着回来了,且带回了真相。
她望向虚空,声音冷如霜刃:“你改不了细节……鸿均,你怕‘真实’。”
星台之上,风骤止。云层深处,似有一瞬极淡的金光流转,如瞳孔开阖。那低语呢喃悄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无声的注视——冰冷,古老,居高临下。仿佛有一双眼睛,自万古之前凝视着此刻,不动声色,却已洞悉一切。
紫儿未动,只将残刃缓缓抬起,刃尖指向天穹。烙印金光在刃身流转,映出她眼中的决意——不是愤怒,不是仇恨,而是一种近乎神性的清醒:她不再问“为何是我”,而是明白“唯我能行”。
下方,哪吒枪尖微颤,李靖塔身符文闪烁,沉香抬头,眼中幻影未散。
七仙女中最小者忽然从蜷缩状态猛地抬头,泪痕未干,眼神中满是惊恐,嘴巴微张却一时说不出话,只是用手指着前方,似在诉说梦中的可怕景象。
紫儿目光一凝。
“什么?”
少女颤抖着,嗓音破碎:“他让我们看见……天门崩塌,诸神跪伏……你说了一句‘我不信命’,然后……你的心脏被挖了出来,可你还站着……你说……‘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真相,梦就不会赢’……”
紫儿呼吸一滞。
那不是预言,也不是幻象——那是她从未说出口的话,是她心底最深处的信念,连她自己都未曾言明。可它却被梦提前展示,作为恐惧的武器,用来摧毁她的意志。
“它在偷听我的心。”她喃喃。
残刃刃柄,沾血滑腻。
她低头看着手中断刃,忽然笑了。笑得极轻,却带着铁锈般的决绝。
“你想让我成为你的容器?”她低语,“那就来吧。看看是你的梦吞噬我,还是我的血……烧穿你的天。”
她将残刃高举,以血为引,以痛为祭,烙印金光轰然爆发,如一道逆流的星河,直冲云霄。星台震动,地脉共鸣,所有将士眉心的蛛网裂痕同时亮起,不是被控制,而是被唤醒——他们的痛苦、记忆、执念,皆化作反噬之力,汇入那道金光。
云层炸裂。
一道无声的嘶吼自天外传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万古寂静中第一次感到了疼痛。
而紫儿,依旧伫立高台,衣袂翻飞,如孤峰独立苍茫。她知道,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