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鼎的符文在天际明灭不定,如垂死巨兽的喘息,每一次闪烁都像是天地间最后的脉搏,在黑暗中挣扎着不肯沉寂。断云口的岩壁仍冒着余烬,黑焰残渣在风中蜷缩成灰蝶,飘向星台方向,仿佛被某种无形之力牵引,不甘就此消散。那面残破战旗插在石缝之中,旗面“火引路”三字微光流转,如同自地底深处被无形之手缓缓唤醒,又似远古誓言穿越万年尘沙,终于寻到了归音。
杨显立于高崖,衣袂猎猎,身影孤绝如刃刻山脊。他指尖抚过旗杆裂痕,指腹划过那一道道深嵌入木的焦痕,忽觉一股寒意自掌心逆流而上——不是杀机,不是怨怒,而是某种更为古老、更为沉静的力量正在苏醒,如同大地睁开了眼,山河吐纳了息。他的呼吸一滞,五脏六腑竟随之共振,仿佛体内血脉也听到了召唤。
他猛然抬头,望向南荒尽头。云层低垂,压得整片大地近乎窒息,却无雷动,唯有一线幽蓝自断河故道升起,细若游丝,却坚不可摧,如天柱将倾,却又倔强撑起苍穹一角。那一缕蓝光所经之处,枯草泛青,碎石微颤,连空气都凝成水雾般的涟漪。
与此同时,火德星君自东隘归来,赤焰未熄,披风上还沾染着敌军魂魄崩解时溅出的黑血。他步履沉稳,每踏一步,地面便浮现出一朵燃烧的莲印,转瞬即逝。然而当他驻足于阵心石前,眉心火印却骤然一颤,仿佛有冰针刺入神识。他凝视那行浮现的古纹——非金非玉,非篆非隶,乃是洪荒初启时以血为墨、以骨为笔刻下的禁语。
瞳中熔金翻涌,火焰在他眼底化作奔腾江海。“火引路……”他低语,声音沙哑如砂砾磨过铁器,“非我引路,乃火为信,引水而至。”
话音未落,地脉震颤,自南荒腹地传来一声闷响,宛如大地心脏重跳。绿藤缠绕的金蕊光芒陡盛,三息连闪,似在回应某种遥远的召唤,又似在确认一场久别重逢的盟约。藤蔓微微摆动,叶片轻颤,仿佛有生命在其内缓缓苏醒。
火德星君猛然转身,望向南荒方向,只见天幕如裂,云层翻卷成漩,一道浩荡水脉自九天垂落,却未落地,悬于半空,如天河倒悬之弦,静静横亘于天地之间。那水流无声,却令万物屏息;那水色幽蓝近黑,表面平静如镜,内里却似藏有亿万生灵哀嚎。
水德星君立于断河祭台之上,白衣如雪,袖袍在无形气流中猎猎翻飞,发丝不乱,面容清冷如月下寒潭。他双手结印,掌心托着一颗流转幽光的星核——那是他神格的本源,亦是三界水脉的命枢,传说中由混沌初水分化而出的第一滴真水凝结而成,承载着万川归流的意志与洪荒水律的权柄。
他闭目,唇间吐出古老音节,每一个字都似从洪荒深处爬行而出,带着湿冷的腥气与沉没万年的回响。那些音节不成语言,却直击灵魂,令百里之内走兽伏地、飞鸟坠翼,连老君军中的傀儡战偶也僵立当场,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洪荒启流诀》。
第一音落,江河逆流——千里之外的溪涧突然调头,瀑布倒灌入峰顶湖泊,湖面鼓胀欲裂。
第二音起,百川归壑——地下暗河轰鸣奔涌,干涸千年的河床重新震颤,龟裂的土地渗出浑浊水流,汇聚成溪,继而成川。
第三音出,天地失色——日月无光,星辰隐退,整片南荒陷入一种诡异的灰白之中,仿佛时间本身也被冻结。
紧接着,南荒大地如被巨手撕开,一道深不见底的裂谷自祭台蔓延而出,蜿蜒如龙脊,直指老君军腹地。地底深处,久已干涸的古河道轰然复苏,浊浪裹挟着远古泥沙与碎骨奔涌而出,其中有断裂的青铜战车轮毂,有锈蚀的箭簇,甚至还有半截刻满祭祀铭文的石碑,皆随洪流翻滚前行。
天穹之上,积云化墨,雨未降,水已先行——万千水珠凭空凝结,悬浮于空中,每一颗都晶莹剔透,映照出战场全貌,宛如亿万颗冰冷的眼瞳,齐齐望向敌阵,无声审判。
老君军尚未从断云口溃败中喘息,仓促结成“玄阴火障”,层层叠叠,如墨鳞护体,试图以黑焰隔绝外来之力。金德残党引动金刃,欲召九霄雷劫破水,然雷光尚在云中酝酿,洪流已至。
那不是水。
那是混沌初开时未曾净化的洪荒之流,含先天水煞,浸染过龙骸、吞没过神庙、淹没过失落的王朝。水流所过,黑焰非但未能蒸发,反而被吞噬、被转化——火焰遇水不灭,反化为墨绿色毒雾,自内部翻腾爆裂,将己方士兵尽数裹入窒息的尸瘴之中。有人嘶吼着扑打身上绿焰,却发现皮肤正从指尖开始腐烂脱落,露出森然白骨。
一名金德将领怒吼挥剑,斩向洪流前锋。剑锋触及水面刹那,整条手臂瞬间腐化,皮肉如纸般剥落,筋络扭曲如枯藤,骨骼泛起青黑色霉斑。他惊骇后退,踉跄跌倒,却见脚下泥地已成沼泽,无数水蛇般的暗流自地底钻出,缠住双足,冰冷滑腻,力大无穷,将其拖入深渊。他拼命抓挠地面,指甲断裂出血,最终只留下半片残甲嵌在泥土中。
他最后看到的,是洪流中浮现出的巨影——龟甲覆背,蛇首昂然,玄武虚影踏波而行,双目如星,冷冷俯视众生。那一瞬,他听见了来自远古的低语:“尔等逆行天序,窃据水道,今日归墟,不过偿还旧债。”
洪峰直扑青铜鼎底座。
鼎身剧震,符文寸寸崩裂,原本流转不息的黑焰符线一根根断裂,如同血管破裂,喷射出漆黑血雾。黑焰首次出现断续,如风中残烛,明灭不定。鼎腹深处,传来一声压抑的冷哼,低沉而阴寒,却未见老君现身。那尊青铜小鼎微微倾斜,似在承受某种不可见的重压,鼎口黑焰翻滚,却再难向前推进分毫,反倒被逼退数尺,留下焦土焦石的边界线。
水德星君立于祭台中央,身形已开始透明,轮廓边缘泛起水波般的涟漪,仿佛随时会融入这场他自己唤醒的洪流。星核光芒黯淡,如将熄的灯芯,每一次闪烁都显得愈发艰难。他仍维持结印之姿,唇间咒语未断,可声音已细若游丝,几不可闻。一滴血自眼角滑落,未及脸颊,便化作水珠坠入洪流,融入其中,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波动。
火德星君疾步奔至祭台,赤焰在周身凝成护罩,强行隔绝反噬水煞。他抬手按向水德后心,心火自掌心涌出,如熔金灌入冰渊,炽热与极寒交汇,空气中炸开细密霜爆之声。水德星君身躯微震,星核略略回光,却仍无法阻止本源溃散——这一式《洪荒启流诀》,本就是以神格为薪柴,点燃万川归流之势,早已注定无法全身而退。
“够了!”火德低吼,声音中有痛,有怒,更有无可奈何的悲怆,“洪已成势,你不必再撑!留一口气,日后还可重聚神形!”
水德星君缓缓摇头,唇角竟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如同春冰初融,静谧而温柔。“此水……非为溃敌。”他声音轻如叹息,却穿透万丈涛声,清晰传入每一位幸存者耳中,“乃为洗劫。”
他最后一次抬手,指向溃逃敌军。指尖所向,洪流分作九道巨浪,如天罚之鞭,抽向四方要隘。金德残党尚未撤离的营寨尽数被吞,黑焰连同残甲、断旗、尸骨,皆被卷入深渊,不留痕迹。就连埋藏在地底的禁制阵盘也被冲毁,符文湮灭,机关崩解,千年谋划,一朝尽毁。
“此水,”他声音渐弱,却字字清晰,如钟鸣残响,“非罚众生,唯洗奸佞。”
话音落时,他身躯如琉璃碎裂,一道道裂痕自胸口蔓延至四肢百骸,光辉从中溢出,继而轰然化作万千水珠,随洪流奔涌而去。每一滴水中,皆映出他最后的神情——不是悲壮,不是遗憾,而是释然,如雨归海,如露入土,终得其所。
火德星君跪于祭台,双膝砸入石台,掌心仍残留一丝温热。他低头,见一滴水珠自空中缓缓落下,坠于掌心,未散,反而凝成一枚微小的符印,流转三息,随即归于无形。他猛然抬头,望向星台方向。
那一滴水珠,穿云破雾,落入地裂边缘的绿藤根系。藤身微颤,金蕊骤亮三息,如心跳复苏,随即归于平静——但细心者可察觉,其脉动频率已悄然改变,多了一重韵律:水之脉动。
星台之上,紫儿立于阵心石前,忽觉袖中枯叶无风自动。她取出一看,叶脉竟泛起一丝极淡的蓝光,如溪流隐现,隐隐与远方水势共鸣。她尚未反应,地面忽传震动——不是洪流余波,而是自地底深处传来的搏动,与绿藤金蕊频率完全一致,却又多了几分厚重与深远。
她怔住,指尖轻触叶面,忽然明白:这不是终结,而是开端。
沉香自断云口归来,残刃垂地,甲胄未卸,肩头犹带刀伤,血迹已凝成暗红。他立于高崖,望见南荒方向水幕遮天,久久不语。风掠过残甲,发出金属轻响,像是一场无人聆听的挽歌。
片刻后,他缓缓抬起左手,掌心朝上。一滴水珠自空中坠落,砸在掌心,溅起微不可察的涟漪。
他低头凝视,那滴水中,竟映出水德星君最后的身影,面容平静,嘴唇微动,似在低语。虽无声,但他读懂了唇形。
“守好源头。”
他猛地攥紧手掌,水珠碎裂,渗入指缝,顺着掌纹流入血脉,仿佛某种契约就此缔结。他闭目,良久,才缓缓睁开双眼,眸中已有决意如铁。
南荒风雨渐歇,洪流退去,只留下深谷纵横、河床裸露。但谁都知道,这片土地已不同往昔。
水脉重开,天律重启。
而真正的战争,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