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阳道门太上长老的心思,林游不得而知。
桃花潭上。
半空的金光还在缓缓沉降,化作细碎的光点,温柔地覆在老桃树的枝干上。
就在枝头第一朵桃花悄然绽开、清甜香气漫到最浓时,桃树的主干忽然泛起一层柔和的粉光,那层光芒顺着枝干流转,最后在树干中段凝聚成一团莹润的光茧。
光茧轻轻搏动着,像是初生生命的心跳。
每一次起伏,都有更多灵韵从树中涌出,与天地间的灵气交织。
片刻后。
光茧裂开一道缝隙,一道纤细的身影从茧中缓缓浮现——正是桃娘。
她身着一袭粉白相间的裙衫,裙摆上缀着细碎的桃花纹路,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仿佛有花瓣在裙摆间流转。
刚脱离树身时,她的身形还有些虚幻,脚下踩着淡淡的灵光,像是怕惊扰了这片劫后重生的安宁。
她抬手抚了抚身旁的树干,指尖触到新生的嫩枝时,那枝条竟亲昵地向她弯了弯。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轻轻响起。
桃娘闻声回望。
林游停在了她的前方。
“林公子,此番多谢你了。”
面对林游的注视,桃娘轻笑道谢,眼神真挚。
“谈不上谢,只要你不怨我多管闲事就好。”
林游无奈摇头,脸上全然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
人道气运撤离了。
可皇朝气运还在。
他能清晰感受到那盘踞在周遭的熟悉气息。
是的。
桃娘的人劫并未渡过。
方才人道气运的镇压,其实并非人劫。
而是人道气运对扰乱秩序的‘应激反应’。
因果纠缠下,桃娘人劫因皇朝气运而加重,引来人道气运镇压。
而自己贸然出手试图对抗人道气运,结果遭到反噬,这才使得人道气运凝结降临。
方才,人道气运虽因言语而褪去。
可那盘踞于此的皇朝气运却依旧存在。
人劫,终究在人。
“林公子莫要折煞我了,命数如此,若之奈何。”
桃娘摇头回道,言语中满是歉意:“若非桃娘请求,林公子本无需承担此间风险,说来还是桃娘亏欠太多。”
“亏欠就不说了,只是桃娘,你接下来打算如何?”
林游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在进行讨论。
脑海中不由想起了潘城隍老哥的话语。
这或许就是生死有命吧。
“不过命数如此罢了。”
桃娘平静回道。
“命数·····”
林游闻言却也不知该如何继续,只得换了个话题:“这是顾老先生让我转交与你的。”
一封信,一卷画。
“多谢林公子。”
桃娘抬眸看向林游,眸中带着劫后重生的温润语气轻柔。
自然地伸出手。
桃娘接过林游递来的画卷与信封,指尖触到信封粗糙的纸面时,没有半分迟疑,指尖微微用力便拆开了封口。
林游站在一旁,并未窥探。
迟了一会儿。
他发现桃娘展开信纸后,原本舒展的眉梢轻轻蹙起,那双盈着灵韵的眼眸里,先是掠过一丝讶异,随即便被一层淡淡的怅然覆盖。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字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信纸边缘,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信上,顾老先生的字迹力透纸背,字字句句都藏着压抑了半生的情谊。
从初见时被她灵韵吸引,到后来默默追寻,到后来以为不过是少年时的南柯一梦的挂念,再到临终前知晓并非梦境的感慨和释怀····
桃娘逐字的读完了信件。
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眼底翻涌的情绪渐渐沉淀,脸上没有半分欣喜,反而浮现出深深的无奈,像是叹了口气,又像是只是轻轻吐了口气。
她对顾老先生,只有邻里般的感念,可这份感念,从未掺过半分男女之情。
如今这份爱意隔着生死递到她手中,浓烈得让她无从回应,只剩满心唏嘘。
迟了一会儿,一阵不似冬日的暖风悄然拂过,卷起了她鬓边的碎发。
松开手指。
在林游错愕的眼神中。
桃娘手中的信纸随着风轻轻飘起。
恰在此时,枝头的桃花不知为何簌簌落下,粉色的花瓣缠绕着信纸,在空中打着旋儿。
她望着那封信在花瓣雨中飘远,眼神空茫了片刻,才轻声呢喃:“····这份心意,终究是迟了,也错了。”
“这?”
林游望着漫天花瓣中飘远的信纸,又转头看向神色平静的桃娘,不由得面露错愕。
那信件里写了什么?
桃娘怎会如此轻描淡写地任其随风而去?
只是他的疑惑并未得到解答。
桃娘没有理会他的讶异,只是用指尖轻轻抚过画卷边缘缓缓将其展开。
宣纸之上,水墨晕染的景致瞬间撞入眼帘。
画中女子斜倚在虬结的桃枝干上,枝桠间还缀着几朵含苞的桃花,她的身影宛若秋雾里缥缈的仙影,似近实远,透着几分朦胧的美感。
素白罗裙以极淡的墨线勾勒,笔触细腻得惊人,每一缕衣袂的褶皱都像是藏着风的温柔。
而她的眉眼,被画师以极淡的笔触晕染,没有浓墨重彩,却偏偏画出了那份不沾尘俗的孤冷,仿佛世间所有喧嚣都与她无关·····
林游是第二次见到这画了。
不过他更多的注意力是放在桃娘身上,想看看桃娘见了这画卷会是什么反应。
“原来在他眼中,我竟是这般模样·····”
桃娘伸出指尖,极轻地拂过画中自己的裙摆,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她心中翻涌的,并非心动,而是满溢的怅然与感慨。
她想起顾锦程在桃花镇时总爱坐在这桃树下。
有时看书,有时只是静静望着树干,那时她并未想太多。
从不知他竟将自己的模样,这般细致地刻在了心里。
画里的孤冷,是她千年时光的常态,她自己早已习惯,却没想过会被旁人捕捉。
而那藏在衣袂褶皱里的温柔,大抵是他自己心底的期许吧····
期许自己并非那般疏离,能多几分人间的暖意。
抬手。
桃娘将画卷轻轻卷起,指尖的灵韵在宣纸上留下一道极淡的光晕。
没有遗憾,也没有感伤,只是觉得有些感慨。
“如此,也好。”
他用一生画下了自己,自己却只能用一句感念,回应这份沉重的爱意:“这般,你也该放下了。”
就如自己的人劫命数一般。
这或许也是他的命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