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后的第一缕阳光斜斜地切过田埂,把“三生麦”的穗子染成了半金半绿。丫蛋踩着湿漉漉的泥地往学堂跑,布鞋沾满了褐黄的泥浆,却跑得飞快,书包里的画册硌着后背,像揣着块发烫的烙铁——她要把雨后的麦田画下来,那些挂着水珠的穗子,一定比任何时候都好看。
学堂的木板上还凝着层水汽,张老汉正用布擦拭,竹制的看麦尺斜斜地靠在板边,刻度上的水渍顺着木纹往下淌,像串没断线的珠子。“早啊丫蛋,”老汉抬头笑,眼角的皱纹里还嵌着点泥,“你看这麦子,淋了场雨,倒更精神了。”
丫蛋放下书包,掏出画册就往麦丛跑。雪顶麦的穗子最是惹眼,半黄的麦粒鼓胀得快要撑破外壳,水珠挂在麦芒上,被阳光一照,折射出细碎的彩光,像谁在穗尖撒了把碎玻璃。“张爷爷,雪顶麦的穗子好像胖了!”
“灌浆了呗。”张老汉跟过来,用看麦尺轻轻托起穗子,竹片压得穗子微微下沉,“你看这弧度,麦粒里头的浆快满了,再晒三天太阳,就能定浆。”他突然指着穗基部,那里的麦秆比别处粗些,“这是‘应急节’,下雨时它自己憋粗了承重,麦子也有脑子呢。”
老周扛着个木架子过来,架子上绑着些细竹条,竹条顶端削得尖尖的。“给雪顶麦换‘新拐棍’,”他把竹条往麦丛里插,动作轻得像怕碰疼麦子,“秸秆撑了两天软了,竹条结实,能撑到收割。”
丫蛋发现,新插的竹条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倾斜,刚好顺着阳光的角度。“周师傅,竹条为啥要歪着插?”
“让穗子多晒点太阳。”老周用草绳把麦秆松松绑在竹条上,“你看这穗子,总往光足的地方歪,咱就顺着它的性子,省得它自己使劲扭,把秆子扭断了。”他突然压低声音,“跟人一样,顺着毛捋,才肯好好长。”
王木匠推着独轮车过来时,车斗里装着个奇怪的木框,框子上蒙着层细密的纱网。“刘先生说的‘防鸟网’,”他把木框往紫芒麦区的田埂上一放,纱网在风里轻轻晃,“这两天麦粒灌浆,麻雀准来啄,有了这网,它们只能看着咽口水。”
纱网是用麻线编的,眼儿细得刚好能挡住麻雀,却挡不住风。丫蛋凑过去看,网眼里漏下的阳光落在紫芒麦的穗上,把暗紫色的穗轴照得透亮,像裹了层紫水晶。“王大叔,这网能挡住所有鸟吗?”
“挡不住戴胜鸟。”王木匠笑着说,“那鸟专吃麦虫,是咱的朋友,网眼特意留了大点的缝,让它们能钻进来。”他往远处指了指,果然有只戴胜鸟落在网边,长嘴往麦丛里一探,叼出条绿色的虫子,扑棱棱飞走了。
刘琦带着马钧在测产,两人手里各拿着个小秤,正把不同片区的麦穗剪下来称重。马钧的本子上画着个表格,每栏都标着“雨前”“雨后”:“雪顶麦减产一成,但紫芒麦增产半成,算下来总产没降!”
“这就是混种的好处。”刘琦把秤盘里的紫芒麦穗倒出来,麦粒虽然少,却颗颗饱满,“总有一种能扛住灾,就像过日子,多留个心眼,就多条路。”他指着表格里的数字,“你看这紫芒麦,雨后千粒重反而涨了,它是把雨水当成了养料。”
日头爬到头顶时,麦田里飘起了麦香。狗子娘提着竹篮来送午饭,篮里是新烙的“灌浆饼”,用刚定浆的青麦粒磨的面,烙得两面金黄,咬一口能拉出丝来。“尝尝鲜!”她给每人递了块,“雪顶麦的面糯,烙饼最好,紫芒麦的面劲大,适合做馒头。”
丫蛋咬着饼,眼睛却没离开麦丛。阳光穿过防鸟网,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戴胜鸟在网眼里钻进钻出,老周正给雪顶麦的竹条调整角度,张老汉用看麦尺量着灌浆的麦粒,刘琦和马钧对着表格低声讨论——这一切都被她画进了画册,笔尖划过纸面,把麦香、阳光和笑声都留在了纸上。
“刘先生,”她突然抬起头,嘴角还沾着饼渣,“等割麦子的时候,能让戴胜鸟也来‘帮忙’吗?”
刘琦愣了愣,随即笑了:“当然能。让它们站在麦捆上,也算给麦子送行了。”
老周接话:“俺再打个小木架,让戴胜鸟有地方歇脚,省得它们累着。”
丫蛋把这话记在画册的空白处,旁边画了只戴胜鸟,正站在麦捆上唱歌。她想,这雨后的麦田藏着太多秘密:麦子会自己长“应急节”,竹条能顺着阳光插,连鸟都分好坏——原来种地不只是流汗,还得懂麦子的心思,懂万物的性子。
风掠过麦丛,穗子们轻轻摇晃,像是在点头。雪顶麦的竹条在阳光下泛着光,紫芒麦的芒尖闪着亮,防鸟网的纱线随风轻摆,把麦香筛得细细的,漫过田埂,漫过学堂,漫向远处的村庄。
丫蛋望着这片被雨水洗过的麦田,突然觉得,那些经历过风雨的麦穗,比一直顺顺当当的更饱满。就像田埂上的人,谁没遇过难处?扛过去,就成了底气,成了麦香里最醇厚的那一味。
她低头往画册上添了最后一笔——在每株麦子的根边,都画了个小小的水洼,水洼里映着片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