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随即响起细微的纸张翻动声,以及几声压抑的、意味不明的低笑。
缩在隔壁的杨春和王成德,可谓是听得一清二楚。
两人吓得浑身像筛糠一样发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弄出一点声响就引来杀身之祸。
第二天一早,看守“意外地”疏忽了。
杨春和王成德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没命似的朝着京城方向狂奔。
极度的恐惧给了他们力量,两人竟然奇迹般地穿过了混乱的战场边缘,跌跌撞撞地扑到了德胜门紧闭的城门前,声嘶力竭地哭喊着身份,哀求守军放他们进去。
……
十一月二十三日的紫禁城平台,北风呼啸,吹得旌旗猎猎作响。
连日操劳忧惧,崇祯皇帝的脸颊更加消瘦,眼窝深陷,但他仍强撑着维持帝王的威严。
袁崇焕、满桂、祖大寿、黑云龙等几位主要的勤王大将奉命前来。
崇祯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将领们那饱经风沙与战火的脸庞,最后停留在袁崇焕身上。
他解下自己身上那件玄黑色的貂皮大氅,缓步走下台阶,亲手披在了袁崇焕肩上。
“袁卿,”崇祯语气温和,“辽东苦寒,将士们不容易。你们连日血战,忠勇可嘉,朕心甚慰。这件貂裘,你拿去御寒,不要推辞。”
这突如其来的恩宠让袁崇焕措手不及。
他身体微微一颤,扑通跪倒在地,声音哽咽:“陛下!臣、臣怎敢接受如此重赏!臣没能将敌人阻挡在国门之外,致使鞑虏惊扰圣驾,罪该万死!唯有拼死效力,报答陛下恩情!”说完重重磕头,额头碰在冰冷的金砖上。
一旁的满桂、祖大寿等人也连忙躬身行礼。
崇祯亲手扶起袁崇焕:“爱卿不必如此。披上吧。希望你们同心协力,早日击退鞑虏,解除京城之危。”
他又勉励了几句,便让将领们退下,赶往城外布防。
看着袁崇焕披着御赐貂裘、感激涕零的背影消失在平台尽头,崇祯脸上那层勉强维持的温和瞬间消失,只剩下刺骨的冰寒和深不见底的怀疑。
当晚,东暖阁内。
王承恩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
崇祯独自坐在御案后,面前摊开放着那份由杨春、王成德两个太监哭诉、经王承恩整理呈递的“绝密情报”:
袁崇焕与皇太极秘密约定缓攻、图谋大事。
崇祯忽然想起了袁崇焕在平台披上貂裘时那感激涕零的脸,想起了孙承宗离朝前忧心忡忡的谏言“崇焕可用,但需要陛下真心相待”,更想起了袁崇焕在辽东时那句石破天惊的“五年复辽”的豪言壮语。
五年?
如今敌酋就在城下!
他想起了毛文龙那血淋淋的头颅。
袁崇焕的奏疏写得冠冕堂皇。
“十二项当斩之罪”。
可那终究是手握重兵、独镇一方的左都督。
说杀就杀了,可曾有过半分顾忌他这个皇帝?
“纵容敌人深入”,若不是他袁崇焕在关外,皇太极的十万大军怎能如入无人之境,直扑京城?
蓟镇防线,形同虚设,是他袁崇焕丝毫没有察觉,还是有意纵容?
“商议粮饷”、“屯兵通州”、“逗留不前”……
一道道奏疏,一道道弹劾,一句句朝臣的私下议论,此刻都加深了崇祯的怀疑。
崇祯猛地抬手,将那份“密报”狠狠攥成一团。
“袁崇焕,你到底是忠是奸?”
王承恩的头垂得更低了,仿佛要将自己缩进阴影里。
腊月初一。
广渠门外的关宁军大营。
士兵们蜷缩在冻得硬邦邦的帐篷里,或是围着微弱的篝火,呵着白气。
粮车已经三天没到了,营中断粮的士兵啃着冻硬的麸饼,眼神麻木。伤兵营里痛苦的呻吟在寒风中时断时续。
“督师!”一个亲兵带着一身寒气冲进中军大帐,“朝廷来人了!传旨,召督师与祖总兵、何总兵立刻进城,商议粮饷事宜!”
“商议粮饷?”袁崇焕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抬起。
帐内的祖大寿、何可纲等人也瞬间看向传令兵。
袁崇焕没有多想,立刻起身:“备马!大寿,可纲,随我进城!”
何可纲嘴唇动了动,脸上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
祖大寿则闷声道:“督师,末将陪您去!”
三人带着少量亲随,匆匆策马来到德胜门下。
巨大的城门紧闭着,城墙上戒备森严。
一个太监放下吊篮,尖着嗓子喊道:“袁督师!陛下口谕,事急从权,请督师与祖总兵坐吊篮上城,何总兵在城外等候命令!”
袁崇焕毫不怀疑,对祖大寿道:“大寿,随我上城。”
他率先抓住绳索,在亲兵的帮助下,手脚并用地攀上冰冷的城墙。
祖大寿紧随其后。
当袁崇焕的双脚终于踏上德胜门城楼坚实的砖地时,还没来得及喘口气。
黑暗中,数道身影猛地扑了上来。
这些人动作迅猛,力气极大,瞬间就扭住了他的双臂,冰冷的绳索深深勒进皮肉里。
与此同时,另一群人扑向了刚刚登上城头的祖大寿。
“你们干什么?”袁崇焕惊怒交加,奋力挣扎。
祖大寿怒吼:“放肆!谁敢抓我?”
“拿下!”一个阴冷的声音响起。
锦衣卫指挥使骆养志的身影从城楼阴影中走出,面无表情。
就在这时,崇祯皇帝的身影出现在了城楼垛口后。
他身上裹着厚厚的裘袍,脸色在雪光的映衬下,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袁崇焕!”崇祯开口道,“你擅自杀死毛文龙,构陷忠良在前!纵容敌人长驱直入,祸乱京城在后!如今敌人在城下,你不想着奋力杀敌,反而想要串通部将,勾结外敌,图谋不轨!你还想造反吗?!”
袁崇焕挣扎的动作猛地停住,难以置信地看着城楼上的皇帝。
串通部将?
勾结外敌?
图谋不轨?
想要造反?
袁崇焕仰起头,望向灰沉沉、飘着雪的天空。
“一片忠肝义胆,竟然付诸东流!”
他不再挣扎,任由锦衣卫将他捆得结结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