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皓面无表情,手指重重地点在代表新蔡县城的地图上,然后果断地向西南划过,落在新蔡周边的山区。
“城不可守,唯有弃城,再入深山,依托险要,与之周旋,方有一线生机。”
这是目前最理智,也是唯一可行的战略,众人皆默然点头。
然而,当陈皓试图将这个决定付诸行动时,却遭遇了巨大的阻力,他下令各部准备撤离,并派人到城中动员,号召愿意跟随乞活军的百姓一同入山,以避兵锋。
回应者,却寥寥无几。
起初是令人难堪的沉默。
张贴告示的衙前,围观的百姓眼神躲闪,窃窃私语,却无人上前响应。
随后,各种现实的困难与担忧,如同潮水般涌来:
一些在之前攻打豪族中分到些许粮食、布匹的贫民,紧紧抱着那点来之不易的战利品,脸上写满了犹豫:“进山?山里能吃啥?喝啥?俺们刚过了两天饱肚子日子……”
更多拖家带口的人则是满面愁容:“山里野兽出没,瘴气弥漫,老人孩子怎么受得了?跟着军队走,万一被官军追上,岂不是死路一条?”
甚至有人私下抱怨:“陈县长是替咱们出了气,可如今惹来了天大的祸事……汝南袁氏的兵啊,那可是天兵天将,咱们怎么打得过?留在城里,或许……或许还能有条活路。”
曾经在攻打袁家时爆发出惊人勇气的民众,当面对真正大军压境、关乎自身和家人最直接生存的问题时,那份被激情点燃的勇气,迅速被现实的冰冷所浇灭。
他们感激陈皓,甚至敬佩他,但让他们抛弃刚刚夺回的一点微薄家当,抛弃熟悉的房屋街巷,跟随一支前途未卜的军队进入艰苦的深山老林,去面对不可预测的危险和强大的官军,绝大多数人退缩了。
愿意跟随陈皓走的,除了核心的数百乞活军老卒,便只有那些与袁家等豪族有血海深仇,深知留下必被清算的少数人,以及一些了无牵挂、愿意搏一把的青壮流民。
总数,不过千余人,这与陈皓预想中能带走数千甚至上万民众,在山区建立稳固根据地的期望,相去甚远。
张梁看着稀稀拉拉的报名队伍,脸色铁青,又急又怒:“这帮忘恩负义的!当初分粮发武器的时候……”
“够了。”陈皓打断了他,他的脸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洞悉世情的冷静,他望着衙门外那些眼神复杂,既感激又畏惧,最终选择留下的民众,缓缓道:
“不必怪他们。我们打破了他们的枷锁,给了他们一时痛快,却没能给他们一个看得见的、安稳的未来,要求他们在短短数日内,就将身家性命完全托付给我们这支刚刚诞生、强敌环伺的队伍,是奢求。”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起来:
“这也给我们上了一课。毁掉一个旧秩序容易,但建立一个能让人们安心追随的新秩序,难如登天,民心不是靠一次煽动、一次分粮就能彻底赢得的,需要时间,需要实实在在的保障和希望。”
他转身,不再看那些犹豫的百姓,对张梁和一众骨干下令:
“计划不变,立即准备撤离!愿意跟我们走的,妥善安置,编入队伍。不愿意的,不必强求,将库房中剩余带不走的粮食,分给他们!”
“陈先生!这……”张梁有些不解。
“执行命令!”陈皓语气斩钉截铁,“我们要让留下的人知道,我们乞活军,与那些刮地皮的官匪不一样!今日我们留下善念,他日或许就能留下一线重回此地的根基!”
“另外……”陈皓深吸一口气,“将所有带不走的府库文书、特别是袁家的罪证,复制多份!撤离时,派人秘密潜入汝南郡乃至更远的地方散播!我们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袁家为何要如此急切地剿灭我们!他不是在剿匪,他是在杀人灭口,是在维护他们世家大族吸血的根基!”
“明白!”
当夜,陈皓率领着这支规模远小于预期的队伍,带着能带走的全部粮草军械,悄无声息地撤离了浴血夺取的新蔡县城。
身后,是无数双在窗后、在门缝里默默注视着的,复杂难言的眼睛。
撤离新蔡的队伍,如同一条负伤的巨蟒,在冬日的官道上艰难前行。
队伍中核心的乞活军老卒尚能保持沉默行军,但那些新近加入、携家带口的流民,却不可避免地拖慢了速度,队伍后方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恐慌——人人都知道,身后追索的铁蹄,随时可能踏碎这短暂的安宁。
陈皓骑在马上,不时回头眺望,眉头紧锁,斥候带来的消息一次比一次紧急。
压力如山。张梁策马靠近,低声道:“大哥,这样下去不行!带着这么多老弱妇孺,我们根本甩不开骑兵!最多三天,就会被追上!”
陈皓何尝不知?他目光扫过队伍中那些步履蹒跚的妇人、被父母牵着的孩童,以及面黄肌瘦的老人。
抛弃他们,队伍速度能提升数倍,但乞活军的义字就将荡然无存,军心必然溃散。
可不抛弃,等待大家的可能就是全军覆没。
“不能丢下他们。”陈皓的声音低沉却坚定,“传令下去,丢弃一切非必要的辎重,只带粮食和武器!身体强壮的,轮流帮忙背负老弱孩童!告诉他们,想活命,就得拼命走!”
命令下达,队伍进行了一次痛苦的减负,一些好不容易从豪族府中带出的华丽物件、笨重家具被遗弃在路边。
速度稍稍加快,但相对于身后疾驰的骑兵,这点提升依旧杯水车薪。
夜晚,队伍在一片背风的丘陵地宿营,不敢生太多篝火,黑暗中只能听到压抑的哭泣声和沉重的喘息。
斥候回报,敌军又迫近了三十里。
午后,后方甚至隐约传来了闷雷般的马蹄声,引得队伍一阵骚动。
陈皓果断下令,让张梁率领两百名最精锐的老卒和自愿断后的青壮,占据一处狭窄的隘口,布置简易的绊马索、陷坑,准备迟滞敌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