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饥!
人相食!
陈寿闻言心中一颤。
寥寥五个字,却已经写明道尽了辽东的局势。
陈寿心情也变得有些沉重起来,声音低沉道:“连月大雨,饥不果腹,律法败坏,大灾之后必有大疫,也不知辽东如今到底是个怎样的景象,又是如何人间炼狱。”
王正国亦是叹息着解释道:“去年年底的奏报,辽东一斗米已经要价一两银子,且还有价无市。也如你所说,大灾之后发生了大疫,阖门死者不计其数。”
“朝廷呢!”
“朝堂上那些阁部大臣,都做了什么!”
陈寿大概是因为担忧浙江春汛、夏汛,却没有得到重视,如今又听辽东大灾,急声怒问着。
王正国看着面前激动的年轻人,摇了摇头。
他看向一旁洞开的窗户。
自从昨日下雨之后,现在一直阴雨绵绵。
“嘉靖二十五年,巡按御史张铎就在辽阳修建了预备总仓,存粮十万石。这一次灾情之后,辽东方面也立即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可辽东那么多人,十万石的粮食又如何能确保所有人都吃饱肚子?”
说完之后,王正国转头看向陈寿。
“去年三月皇上降谕,发太仓银五万两赈济,四月又命户部、兵部、工部发库银一万两,最后不久又拨银两万两赈济辽东。”
“巡按御史周斯盛,自蓟镇一带购粮,运至山海关外芝麻湾,再由辽东官船运至三叉河转运各地。但蓟镇也非产粮大地,朝廷所拨赈济银购粮无多,也是于事无补,并未解了辽东如今缺粮的燃眉之急。”
通过王正国的解释,可以知道,朝廷其实也没有不管,调拨赈济银。但却是无济于事,并没有能解决辽东粮食短缺的问题。
陈寿眉头皱紧:“海运呢?下官知道山东与辽东之间,原先是有一条登辽海道的,国初太祖皇帝时,便是用这条海道运料补给辽东卫所官兵的。”
听到陈寿提及海运,提到山东和辽东之间的那条登辽海道。
王正国立马面露犹豫,张着嘴却一时半会的说不出话来。
见其如此神色,陈寿心中了然,低声道:“朝廷里还是有人担心因此而放开了海禁?”
王正国这才点点头。
“不是没有人提利用登辽海道运粮赈济辽东的事情,去年六月蓟辽总督王忬就上奏朝廷,说山东、辽东旧为一省,近虽隔绝海道,然金州、登莱南北两岸间鱼贩往来,动以千艘,官吏不能尽诘。不如因其势而导之,请开海禁,许山东之粟乘舟而上,救济辽东灾情。”
说完之后。
不等陈寿开口。
王正国便又说道:“朝廷拖到九月的时候同意了王忬的奏请,登莱两府上缴米六万石、豆一万石,发往辽东。但是……”
他面露迟疑。
陈寿则是低声笑了笑:“是不是又有人说民船不便转输,辽东、山东不便关之。且登辽海道虽通,却有贼寇袭掠海上,而各处有司又暗中私自阻扰?”
见陈寿如此清楚朝中的局势。
王正国心中不由的松了一口气。
他点头道:“登辽海道转运粮食赈济一事,确实就此按下,改折色征收。蓟辽总督王忬年底的时候,也因为他事,而被勒令闲住。听闻,朝廷里阁部意欲调兵部杨部堂总督蓟辽,赈济灾情。”
勒令闲住。
就是朝廷降令,让蓟辽总督王忬在辽东等待调查。
至于所谓的因他事而被闲住,无非就是一种体面的说法,根本还是王忬提议暂停山东、辽东之间的海禁,通过登辽海道运粮。
而兵部杨部堂,说的就是杨博。
他虽为兵部尚书,但一直因为严嵩不喜于他,这几年始终被按在山西、大同那边。兵部的差事,反而是由兵部侍郎郑晓代为处理。
这就是如今辽东的局势。
辽东因为种种原因而缺粮,朝廷只能调拨银子赈济,可银子换不来粮食。而明明能够运粮的登辽海道,却又因为某些个人暗中阻拦,无法真正发挥作用。
一根筋变两头堵了。
陈寿暗自思忖片刻,开口询问道:“科长今日说这些,是想要下官做什么?”
王正国见到陈寿终于开口询问,立马面带期待的沉声开口。
“再奏登辽海道转输粮食赈济辽东灾情!”
陈寿点了点头,目光转动:“是杨部堂想要用这个法子?”
既然王正国提了朝廷目前有意调杨博这位兵部尚书总督蓟辽,负责辽东灾情赈济事宜。
那么就只能是杨博想要这样做。
王正国心惊于陈寿的才谋,自己不过才提及一二,他就能猜出是杨部堂在背后授意。
他赶忙笑着解释道:“当默见谅,还请当默明白,我非是与杨部堂合而谋之。只是辽东如今局面,唯有重开登辽海道,才能救辽东百姓于水火之中。此事,亦是梁梦龙先前与我商议,我知当默如今颇得圣心,才想要……”
王正国有些尴尬的解释着,他不是杨博背后晋党的人,只是梁梦龙寻过他。
陈寿笑了笑,摆摆手。
“朝堂之上,岂无政见相同者?如今辽东灾情如火,也是实情,下官愿意接下这件事情!”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大道理。
辽东的百姓正在经历着水深火热,就足够让自己为之出力了。
至于杨博和梁梦龙的主意。
固然如今的辽东局面,除了真正启用登辽海道运粮赈济,别无他法之外,必然也有他们想要借此掌控这条海路的原因。
自户科直房离间退出之后。
陈寿便开始在户科寻找着有关辽东的各项存档。
不多时,便已经是翻箱倒柜的寻出一摞陈年旧账。
苏景和有些奇怪的凑上前:“王科长与你说了什么?怎么突然翻起这些辽东的旧账了?”
陈寿翻着面前最早的一份,成祖朝时期留下来的辽东存档,心里想着或许还要去户部的架阁库搜寻过往存档,随口问道:“知道辽东灾情吗?”
苏景和点点头:“知道啊,前两天好大的灾情。不过听说今年还算可以,去年冬天种下的麦子,今年长势颇为不错,应该能熬过这场灾了。”
灾情今年就能熬过去?
陈寿摇了摇头。
自己的记忆不可能出错的。
辽东的灾情足足持续了四年之久。
嘉靖三十六年开始的灾情,便要到嘉靖三十九年底才能结束!
他沉声道:“这份成祖时期的存档,说辽东地甚肥饶,收成常稔,然而辽东百姓不善积蓄,丰收之年,粒米狼戾,一遭凶荒,坐而待毙。虽然这里头有辽东三面环敌,贼寇常来劫掠,百姓收成与其被劫走,倒不如自己先享用了。可辽东孤悬在外,加之海禁,如今灾情如火,朝廷纵是赈济百万银两,也换不来粮食!”
苏景和心中一颤:“你是觉得灾情还没结束?”
陈寿点点头,默默的复盘着记忆。
人们熟悉的是辽东乱局,是从万历朝的高淮乱辽开始的,最终导致辽东丢失。
可如果结合经济和辽东民生局势,真正辽东之失的原因,是从当下这场将会持续四年的辽东大饥荒开始!
“辽东若有失,便始于当下!”
陈寿低沉的开口,目光看向苏景和,眼里透露着对自己的判断的坚定。
苏景和满脸诧异。
“辽东之失始于当下?”
他有些惊恐,也有些不安。
辽东会丢失吗?
而且还是因为当下的局势导致丢失的?
这如何可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