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玉熙宫昨日所发生的事情。
到底还是因为有些人的宣扬,而传的朝野皆知。
当陈寿一如往常,带着在宫门外买好的早点,赶到户科直房,便明显的感受到了不同。
前些日子,见到自己必然会打招呼的同在午门前当差的,如六科的给事中、中书科的舍人以及尚宝司的官员们,只是面带古怪的注视着他,默默走开。
倒是也有些人,是带着几分惋惜,摇着头轻声叹气的离去。
对此。
陈寿一言未发,也没有怪罪别人的意思。
官场之上就是如此,从来都是见风使舵的多。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
这样的道理,身为官场上的人最懂。
因自己正月十五之后深受皇恩,这些人便与自己接近往来。而在昨日之后,因为自己担忧而进谏,以至于嘉靖皇帝降谕十日免朝,那份圣心明显不如往日热切,这些人便立马与自己拉开距离。
都不过是官场上的一种投注而已。
若是来日自己再得圣心,这些人依旧会主动靠拢过来。
刚要走进户科直房。
陈寿迎头就被早到的苏景和给推了出去。
当他还是满脸疑惑的时候。
苏景和便开口道:“你知道现在外面都是怎么传的?”
“怎么传的?”
陈寿嘴上问了一句,心里却是大抵知晓的。
苏景和不满的哼哼了两声:“都说你肆意进谏惹怒了皇上,才让皇上降谕免朝十日,就是为了不见你。”
陈寿哦了一声:“似乎倒也没有说错。”
见他这幅模样,苏景和却是心生焦急:“你一点都不担心?”
陈寿看向他:“我该和王科长告假躲在家里几日?”
苏景和一愣。
而陈寿已经是笑着推开了他,走进直房里。
进了户科直房,倒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众人相互打着招呼,陈寿便坐在了自己的位子上。
这时候,里间却是传来户科都给事中王正国的声音。
“陈给事,烦请进来一下。”
陈寿面带疑惑,起身进到里间,看向面带笑意,面色都比年前更为红润的王正国。
许是因为赵锵到今天都没有销假的原因。
压下心中的猜想,陈寿含笑开口:“王科长。”
王正国却是冲着陈寿招了招手:“坐,刚好冲了一壶茶,一同尝尝?”
陈寿倒也没有故作姿态,上前坐下,端起王正国送来的茶盏,就品鉴了起来。
而王正国则是面带笑意的打量着陈寿,开口道:“外头有些个闲言碎语,其实倒也不必在意。在朝为官,何等风波是不需经历的?一时兴衰,又岂能定一世时运?”
喝下一口茶,陈寿却是心生意外,不成想王正国竟然会出言劝慰自己。
他放下茶盏拱手道:“谢过王科长,不过下官倒也未曾将昨日的事情寄挂于心。”
打量了陈寿几眼。
王正国点点头:“原本担心你年轻气盛,会因此心生退意。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不过如此也好,能不骄不躁,已经远超常人了,假以时日必能肩负重任。”
陈寿点点头,心中却在想着王正国今日之举的用意。
王正国这时候又说道:“听闻昨日陈给事是担心浙江多雨会出现险情?”
陈寿看向对方:“江南本就多雨,昨日京中春雨势大,不知南方又会如何,方才心生忧虑。”
就连北方的春雨都来的更早了一些,且雨势较大,那么可想而知南方又会是什么样子。
王正国嗯了声,沉吟片刻,琢磨之后才开口道:“此事所说都是未尝可知,可有几分担忧也不为过。若是陈编修仍是担心,本官倒是可以去信一份,给去年刚升任浙江按察司海道副使的谭子理,请他多加注意些。”
“谭纶?”
陈寿有些意外。
王正国只是笑着点点头:“因家父旧时在朝缘故,我与谭子理也有几分私交。”
陈寿立马拱手作揖:“若是当真能去信谭副使,下官多谢王科长。”
王正国只是摆了摆手,摇头道:“这些年朝中如何,我不说你也能看到,便是因为上上下下心中无忧。可一国之事,岂能真的高枕无忧?左右不过是一封信的事情,若是当真出了险情,以谭子理的性子,必然会据理力争,赈济险情,安抚百姓。如此,浙江也能少些百姓哀鸣。”
一个父亲被严党排挤走,自己明明就是户科都给事中,却偏生又来一个都给事中挤占位子,这样的人,大抵是不坏的。
陈寿心中如是想着。
王正国这时候又转口道:“今日叫你进来,除了担心你因昨日的事情失了心中那份志气,其实还是有一桩事情,需要你盯着的。”
说着话。
王正国已经是从一旁拿起一份题本,放到了陈寿的面前。
陈寿低头看去,是一道从辽东发来的奏疏。
辽东巡抚侯如谅与辽东巡按御史周斯盛连名上疏,奏请朝廷调拨钱粮赈济辽东灾情。
辽东灾情?
陈寿没来由的心中一动。
他想到了记忆深处,有关于嘉靖年间辽东四年大饥荒的事情!
这时候。
王正国的声音也已传来。
“辽东那边,从嘉靖三十六年六月开始,就接连下了数月大雨,整个辽东一望成湖。”
“一斗米当时能卖到五钱银子,且还有价无市,无米可卖,官仓更是所剩无几,以至于百姓掘食土面,青壮更是四相劫掠无所顾忌,纵使朝廷和辽东方面屡屡下令禁止,也难以遏制局势。”
陈寿心中一紧,将奏疏合起,看向对面的王正国。
事情真的和自己记忆中的辽东四年大饥荒对上了!
“辽东竟然已是如此局面?”
王正国点点头,又说:“就是因为辽东当年那场雨,你昨日心忧浙江,我才觉得不无道理。”
这也算是解释了,他今天为何要找陈寿,又为何愿意写信给谭纶请求帮忙的原因了。
王正国继续解释道:“你可知嘉靖三十六年那场大雨之后,等到第二年,也就是嘉靖三十七年,周斯盛写给朝廷的奏疏上,写了什么?”
陈寿有些猜测,却还是不敢轻易开口。
他面色凝重,小声询问:“周御史奏疏说了何事?”
王正国面色也在这一刻黯然下来。
一声轻叹之后。
是无尽的惋惜和悲悯。
“大饥。”
“人相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