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京城,正阳门。
御道两侧,早已被前来观礼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
当那面玄武大纛出现在地平线上时,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万岁!大明万岁!”
“吾皇得胜还朝——!”
声浪排山倒海。
朱高烨骑在马上,跟在龙辇之后,平静地看着眼前这幅盛景。
他已经有整整十年,没有回到这座曾经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了。
记忆中的亭台楼阁,似乎又高大了几分。
他的目光,越过欢呼的人群,落在了城门下列队等候的百官身上。
那里,锦袍华服,乌纱罩顶,文武分列,等级森严。
为首的,正是监国理政的太子朱高炽,以及留守京城的文武重臣。
太子朱高熾身形肥胖,几乎是被人搀扶着站在那里。
他穿着一身杏黄色的太子常服,脸上挂着温厚仁和的笑容,但额头上细密的汗珠,以及微微发白的脸色,还是暴露了他久站之下的辛苦。
在他的身后,以内阁首辅杨士奇、户部尚书夏原吉、吏部尚书蹇义为首的文官集团,个个神情肃穆。
另一边,以京营五军都督府的勋贵武将们,则显得直接得多。
他们的目光,几乎都毫不掩饰地,聚焦在了朱高烨和他身后那十二辆被重兵护卫的神秘马车上。
大军在城外十里亭驻扎,只有皇帝的龙辇和三千亲兵卫队,以及汉王、赵王、靖海王等皇亲贵胄,随同百官,举行入城仪式。
“恭迎父皇凯旋回朝!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以太子朱高炽为首,百官齐齐跪倒在地,山呼万岁。
“众卿平身。”
朱棣的声音从龙辇中传出。
仪式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当司礼监的太监,开始按照官职品阶,安排百官随驾入城的次序时。
一名身着仙鹤补子官服,须发皆白的老臣,从文官队列中走了出来。
他手持象牙笏板,先是恭敬地向龙辇行了一礼,随即朗声说道:
“启奏陛下,臣,礼部尚书吕震有本。大军凯旋,百官迎驾,自有我大明立国以来定下的规矩。
太子监国,百官辅政,各司其职,位次分明。
然,靖海王殿下新领‘军械格物总局’督造一职,官居一品。
此衙门乃我大明前所未有之建制,不知在今日这入城仪典之上,靖海王殿下,及其麾下车队,该当立于何处,行于何列?
还请陛下明示,臣等也好遵循礼法,以免乱了朝纲,失了体统。”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句句在理。
他没有质疑朱高烨的官职,也没有质疑新衙门的合法性,他只谈“规矩”,只谈“礼法”。
这正是文官集团最擅长的武器。
将你放在亲王之列?那你这个“正一品”的官职,就名不副实。
将你放在百官之首?
那你一个藩王,又凭什么僭越太子和诸位亲王?
至于你那十二辆车,更是没有先例。
国之重器,要么入武库,要么入兵仗局,岂有跟着一个王爷,招摇过市的道理?
无论怎么安排,似乎都有不妥之处。
无论朱棣怎么决定,都会落人口实。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朱高烨的身上。
汉王朱高煦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冷笑。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就是要让老四明白,京城,不是漠北。
在这里,你就是龙,也得给我盘着!
太子朱高炽的眉头,则微微蹙起。
他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四弟,又看了一眼言辞凿凿的吕震,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他向前一步,说道:
“父皇,吕尚书所言,亦是老成谋国之言。
礼法乃国之基石,不可不察。依儿臣愚见,四弟既是亲王,亦领部务,不若...暂且与儿臣等众兄弟并列,以彰显皇家亲情。
其麾下车队,可交由京营兵马,先行护送至武库暂存,待日后再议,不知父皇以为如何?”
他的提议,看似公允,实则是在和稀泥。
将朱高烨的权力,肢解开来。
亲王的身份留下,但神武大炮和亲军,则要被暂时“收缴”。
这等于直接废掉了朱高烨一半的威慑力。
龙辇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城门之下,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就在这时,朱高烨没有看吕震,也没有看朱高炽,而是对着龙辇,朗声说道:
“回父皇,太子大哥与吕尚书所言,皆有道理。大明之规矩,自然不可废。只是...”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
“儿臣这‘军械格物总局’,以及身后这十二门‘神武大炮’,既不属于朝堂,亦不属于兵部。
它们不涉民政,不掌兵权,唯一的职责,便是为父皇您,打造最锋利的刀剑,铸就最坚固的甲胄。”
他环视了一圈面色各异的文武百官,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所以,儿臣以为,‘军械格物总局’,不该遵朝堂之礼,只该遵...天子家法!
儿臣与这十二门神武炮,该立于何处,行于何方,儿臣不敢自专,百官亦不必费心。只凭父皇一言而决!”
好一招“以退为进”!
他直接跳出了“礼法”的辩论圈,将问题的本质,赤裸裸地摆在了所有人面前。
我不是你们的人,你们的规矩,管不到我!
我的位置,我的所有一切,都只由皇帝一个人说了算!
太子朱高炽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他发现,自己这个四弟的棘手程度,远超他的想象。
礼部尚书吕震更是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准备好的一肚子引经据典,此刻竟无一处可用。
人家都说了不跟你玩“礼法”,你还怎么往下辩?
龙辇的帘子,被一只大手,猛地掀开。
永乐大帝朱棣的身影,出现在了车驾门口。
他身着一身金丝绣龙的常服,虽未披甲,但那股久经沙场的铁血煞气,依旧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心悸。
他的目光,冷冷地扫过吕震和一众文臣,最后,落在了朱高烨的身上,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高烨所言,甚合朕意!”
“朕的家事,就不劳诸位爱卿费心了。”
他伸出手,指向身后的车队,声音陡然拔高。
“传朕旨意!此十二门‘神武大炮’,乃国之重器,朕之臂膀!
着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亲率一千缇骑,将其护送至武英殿西侧的‘格物苑’内,严加看管!
除靖海王及朕之手令外,任何人不得靠近,违者...杀无赦!”
武英殿!
那是皇帝日常处理政务,召见大臣的地方!
将这十二门大炮,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这是赤裸裸的宣告!
宣告这些武器,是他的禁脔,是他的私产!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纪纲,锦衣卫指挥使,天子最凶狠的一条恶犬,竟然要亲自去当护卫?这规格,高得吓人!
汉王朱高煦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没想到,父皇的回应,会如此的直接,如此的霸道,没有给文官集团留下一丝一毫的颜面。
朱棣的目光,又转向了朱高烨。
“高烨,你,就跟在太子身后,与汉王、赵王并列。但,”
他话锋一转,加重了语气,“你的王驾,可与他们...并驾齐驱!”
并驾齐驱!
亲王的仪仗,等级森严。
太子居中,亲王按长幼次序,依次落后半个马身。
这是铁的规矩。
但现在这是在告诉所有人,在他心中,这个立下不世之功的四儿子,分量,不一样了!
“儿臣,遵旨!”朱高烨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沉声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