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琴滨,五台派嫡传的二代修士,法力高深,性情特异,在某个可能性中甚至能够登临五台教主,至少也是同法元一个等级的人物,便连醉道人遇上都要小心应对。
他怎会来到此处?
袁栖真震惊至极,心中猛然沉了下去,我坏了他的法台,杀了他的徒弟,阻拦了他的好事,若再被他看穿我的身份,他焉能容我活命?
心下一紧,他面上却装出一副惊喜之色,“原来是岳师伯,弟子了一,乃是智通恩师的门下,想不到竟能在这里遇见师伯!”
“智通?”岳琴滨唔了一声,声音依然冷淡,“我听闻慈云寺尽数覆灭,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袁栖真沉沉叹息,面上现出悲痛,“那些峨眉剑仙不由分说,冲到寺里就是一阵乱杀,弟子,弟子见势不妙,悄悄混进香积厨中烧火的杂役和尚里面,那些剑仙只杀寺中僧人,却是让我侥幸逃过一劫了。”
“既是如此,这把飞剑又是怎么回事?”岳琴滨将手轻轻一托,话语中听不出喜怒。
“弟子也是不知,恩师和众位师叔伯同峨眉贼子交战,剑光凌厉,弟子不敢贸然凑近,亦不知晓战况如何。”
“后来那些贼子远去,弟子悄悄回转,见着全寺只剩一片废墟,心中怆然,悲痛之时,忽然发现此剑,当时看去平平无奇,便如凡铁一般,只是想着留个纪念,便带了回去,后面以真气蕴养,这才渐渐现出特别,依弟子猜测,多半是哪个身死的峨眉贼子留下的吧。”袁栖真恭敬答道,语气中满是真挚。
岳琴滨仔细端详一番,小剑灵性虽足,光芒却颇黯淡,却似个经受重创的模样,他哼了一声,“你运气倒好。”
“许是恩师在天之灵庇佑吧。”袁栖真面不改色,双手合十,话语中满是唏嘘和感慨。“师伯若是喜欢,便请取去好了。”
“后来弟子仓皇逃去重庆,从一个破落道观中,发现了一柄颇有些异处的桃木剑,从那白发道人手上抢了过来,还请师伯指点一二?”他从背后将桃木剑解下,双手恭敬举着,低眉顺眼,神态恭谨,向着岳琴滨慢慢走去。
岳琴滨瞥了一眼,却是淡淡说道,“不必了,此剑同我路数不合,你自己留着吧。”
袁栖真身形僵了一下,笑着将桃木剑收回剑囊,手中灵符悄然退回衣袖。“慈云寺覆灭之后,弟子心中凄然,常觉天地之大,竟无一方容身之处,今日得见师伯,真如拨云见日,柳暗花明,师伯如不嫌弃,弟子愿鞍前马后,誓死跟随!”
“哦?当真吗?”岳琴滨一手搂着元儿,另一只手轻轻抚着长髯,面上忽然现出淡淡笑意。
这小子根骨还不错,修的又是五台正宗心法,若是收到门下,倒也少了一些重新培养弟子的麻烦。
只是慈云寺出身,却又和正道纠缠不清,他即便想要收归,却也须得弄些手段,绝了对方逃走的心思。
“千真万确,千真万确!”袁栖真连忙沉声应道,语气中满是坚定。
“好,我眼下确需你来效力。”岳琴滨淡淡说道,“我欲取生魂祭炼神婴剑,既然你杀了我的徒儿,便替他们行事好了。”
“稍后我开坛做法,你便用剑胚穿心剖腹,取出这个孩童的生魂,辅佐我祭炼神剑。”
袁栖真面上笑容一僵,“师伯,这……”
“怎么,你不愿意?”岳琴滨目中闪着森寒光芒,冷冷问道。
“不是,我,我,智通恩师未曾传授我这般的法门,弟子这是怕误了师伯的事情……”一股冰冷杀意沉沉地压在袁栖真身上,他冷汗直流,硬着头皮解释道。
岳琴滨冷冷地看了他许久,忽地露出一个淡淡笑容,只是笑容中也满是冰冷意味。
“不要紧,我教你,你愿意学,必然是能学会的,学不会,就过去陪他们吧。”
岳琴滨将手一握,两道幽魂从腰间的小幡中缓缓飘出,恰是方才身死的二妖人面容,只是一个个面目狰狞,再无半点神志,只剩下无尽的凶狂狠戾。
袁栖真望着那两只妖鬼,口中顿时失了话语,额上只有冷汗涔涔。
法台之上,甄先生方将那几个惶恐惊惧的孩童安抚下来,眼神却时不时地看着元儿离去的方向,目光中满是担忧。
一阵脚步声慢慢传来,甄先生急切望去,枯瘦的手掌紧紧攥着,其中满是汗水,脚步声越来越响亮,元儿面上茫然,跌跌撞撞地走上法台。
见得元儿平安无事,甄先生长出一口气,清癯的面庞上现出笑意,正要询问,便见两个身影跟在后面,慢悠悠地走了上来。
走在中间的老道面容温和,身形清瘦,仪态出尘,颇有种仙风道骨的感觉,甄先生却是眉头一皱,他阅人颇多,自然看出这老道只是面上温和,浑身却尽显着一种阴冷狠毒的意味,显然不是什么好人。
袁栖真跟在老道身后,面色苍白,冷汗涔涔,目光不停变化,神情透着莫名的阴郁。
甄先生定定地望着他,袁栖真却只是将头转过一边,沉默着从甄先生身边走过。
岳琴滨轻轻将八方镇物摆好,看见六个小坛中破碎了一个,淡淡地瞥了袁栖真一眼,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径直走到供桌前面,向着矗立的黑幡拜了一拜。
随着一声清喝,法台周围忽有红黄光芒亮起,如一团团煊赫焰火一般,绕着法台转动不休,岳琴滨将手一招,一条条黄布自地上猛地向上展开,便如一个个黄色小幡一般,矗立在法台四角,幡上画着许多奇诡符篆,便如一条条不停游动的毒蛇,让人望而生惧。
黑幡无风自动,猛地展开,狞恶神像随风而动,道道黑气从幡面上散出,在供桌之前凝成一个巨大的狰狞神像,一手撑天,一手捉山,正和幡面上的神像一般无二。
五个尚且完好的小坛之中,有凄厉哀嚎,阴风呼啸,灰白鬼影猛地冲出,将甄先生和几个孩童抓住,压成一排跪拜身影。
岳琴滨双手负在身后,淡淡地说道,“你袖里不是有符纸吗?取出来吧。”
袁栖真面色难看,沉默许久,缓缓从袖中拈出一张黄色灵符,符纸有些褶皱,正是石玉珠此先赠给他的那张攻伐灵符。
岳琴滨轻轻呼了一口气,那张黄色灵符骤然从袁栖真手中飞走,轻飘飘地向着岳琴滨飞去,在他面前缓缓停下。
他望着上面的符篆轻轻一哂,“还是张雷符。”
袁栖真面色惨白,呆呆地立在原地,想要伸手阻拦,却觉着臂上千斤般沉重,竟是无力举起,他面上似悲似怒,透着一股莫名的凄凉意味。
岳琴滨伸手在灵符上轻轻一按,符篆之上顿时亮起明亮光芒,许多细小电光从符纸上悄然蔓延开来,渐渐形成一个电球,带着凛然威势浮在空中。
算计着时辰,岳琴滨不慌不忙地取出一张符纸,上面用黑墨书着道道符篆,却透着一股阴冷奇诡的味道。
他伸手将电球一招,五指慢慢向内握去,电球似是遭受到某种巨力一般,被挤压得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拇指般大小,岳琴滨这才伸指向上一划,电球猛地迸起一道绚烂光华,便似焰火一般灼烧起来。
待电球完全化作焰火,岳琴滨将黑墨符纸向上一引,口中念念有词,符纸在焰火中迅速燃尽,升起的却是黑色的烟气,随着一声沉闷沉响,烟气化作道道黑色霹雳在法台上四散开来。
那黑气汇成的狰狞神像身躯一震,双目之中忽然亮起猩红光亮,黑色霹雳似受号令一般,纷纷向着神像飞去,在神像周围盘旋不定。
岳琴滨将供桌上的骨瓶打开,伸手一招,黄布上直立的长剑便飞到了他的手上,他横持长剑,细细地将剑身看了一遍,面上忽地显出几分复杂情绪。
为着此剑,他已然耗去将近三十年的精力,起先自然是为了替混元祖师报仇,虽是两次功败垂成,却毫不气馁,只是收集用材重新来过。
到了第三次的时候,竟是意外得着两个绝好的主材,他大喜过望,当即开坛祭剑,却不料忽然杀出一个少女模样的剑仙,剑术道力厉害非常,眼见不敌,正巧同门万妙仙姑许飞娘前来看望,两人合力才将那少女赶走。
经此一事,岳琴滨也是心灰意冷,为了炼剑,他不知耽误多少功行,可多年辛勤,俱成笑话一般,三炼三败,次次都是功败垂成,其真有天数存耶?其果为必败之势耶?
沮丧之下,他索性去了衡山隐居,整日只做个清修的模样,渐渐将功行追回一些,衡山地方广大,中有许多高人隐士,他偶然遇见过追云叟白谷逸和金姥姥罗紫烟几次,对方以为他改邪归正,便也不再计较。
渐渐的也有一些正派散仙同他往来,岳琴滨听着对方说着关于峨眉的传闻,愈发知晓敌手势大,五台一派根本不能相敌,心中愈发苦涩,夜深人静的时候,常常会抱着当年未曾炼成的剑胚怔怔发呆。
他作风大异,一些昔日同门不能理解,愤愤来信斥责,其中尽是谩骂,岳琴滨抚着长剑,想起昔年在恩师门下受业的情形,想起混元祖师临终时的愤然,想起自己这些年的一事无成,渐渐有晶莹水珠滴落剑身。
一腔心事无人堪诉,只有长剑日夜倾听。
他捱着这样的日子过了十几年,忽然有一天,他接着许飞娘的飞剑传书,邀他去慈云寺斗剑,他心中一惊,沉寂多年的情绪突然迸发出来,种种复杂念头在心中闪过,他默然握住长剑,怔怔地看了许久。
临行之时,他又将许飞娘的书信看了一遍,忽然发现敌手是追云叟白谷逸,岳琴滨下意识地将长剑放回,把心中的复杂情绪按了回去。
紧接着便是智通派徒弟上门邀请,岳琴滨自然不肯相见,心中早就将智通骂了个狗血喷头,追云叟的洞府就在衡山,哪有在对手家门前邀帮手的?
他虽是不敢前去,却是极为关切慈云寺的战况,听得昔日同门大多聚集,更邀去了许多厉害人物,他沉默地按着长剑,在洞府中踱了很久。
可慈云寺败亡了,他那些同门大多身死,岳琴滨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悲凉之意,兔死狐悲之余,他也忍不住想到,峨眉这般凶戾,俨然是个赶尽杀绝的态势,他便是躲在这里不出,对方便不会提剑上门吗?他当年为着炼剑,连厉害宝物都没存下几件,到时候拿什么抵挡?
岳琴滨开始惊惶,再次下意识地看向了那柄剑胚,几十年的执念早已化成一个永无休止的声音,日夜萦绕在他耳边,他几次握起长剑,却又几次颤抖着放下。
直到许飞娘再次来书,向他再三强调形势,恳切地请他相助,并且隐晦点出,如今峨眉欲得绝世气数,天道必会降下重重劫难,若是他们顺势为难,无形之中便会得到气数助益,可以轻松成就许多根本办不成的事情。
岳琴滨将书信看了许久,耳边那个永无休止的声音突然躁动起来,时而厉声斥问,时而轻声劝说,时而呜咽悲鸣,时而沉沉慨叹,每一句似都直穿他的内心,搅动起千层浪花。
他还是动心了。
他将长剑珍重捧起,携着弟子离山,四处搜寻祭炼神婴剑的材料。
许是真的得着气数助益,本是追寻几头祭剑所用的异兽,却是无意间发现了兵书峡的异样,问路之时,又于无意间发现了一个祭剑的绝好主材。
岳琴滨不由得惊喜过望,沉寂多年的执念和渴望在心中不断膨胀,渐渐吞噬了他所有理智,他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炼剑!
他当即起了法台,让两个徒弟布置器具,又让妖鬼将看好的主材捉回,自己则是去到了兵书峡附近探查情形,等他回来时,两个徒弟却已身死,可岳琴滨无暇顾及,只是贪婪地望着那个根骨特异的孩童。
袁栖真同他解释来历,他也懒得分辨,是真是假有什么要紧?他只要炼剑,别的事情都可以不管。
所以不成者,天也,所以成者,亦天也,天可违乎?不可也。
岳琴滨眼眸中闪着灼热亮光,慢慢地将骨瓶凑到长剑边上,许是因为太过激动,枯瘦的手掌都在颤个不停。
一点幽冷寒光从骨瓶中缓缓倒出,似水非水,似脂非脂,顺着长剑慢慢流淌下去,也在慢慢渗入剑身之中,剑身光泽渐渐发生变化,形成一种似铁非铁、似骨非骨的奇异质地。
随着寒光流动,供桌之上的狰狞神像似也生出感应,一双猩红的眼眸缓缓低下,直直地注视着那柄长剑,道道黑气从神像上散逸出来,不断化入长剑之中,长剑上渐渐散发出一种凶戾狠恶的奇异之感,似乎下一刻便要脱手飞出,杀得四方血流成河。
他满意一笑,将手一松,长剑倏地飞至袁栖真面前,又将手轻轻一招,元儿仍是面色茫然,一副懵懂无识的模样,却不由自主地走动起来,慢慢走到袁栖真对面。
岳琴滨神色冷漠,眼眸之中透着残忍和冰冷,淡淡地说道,“贫道论迹不论心,我不管你是背师弃义,还是侥幸逃生,我只看你能不能成事。”
“你若持剑取他生魂,助我祭炼,我便认你做五台弟子,以往种种概不追究,还会视你为衣钵传人,将一身本领悉心传授。”
“你若不从,便是叛门之徒,我当即将你诛杀,生魂收入幡中,为我徒儿偿命,也算稍稍告慰智通亡灵。”
“时辰已到,你自动手吧。”
袁栖真面色沉凝,望着身前的长剑,久久没有伸手。
长剑凶戾异常,剑身时时颤动,便似一头猛兽低低嘶吼、目露凶光一般,尚未接触,便有一阵冷厉锋芒四下扫过。
那几个孩童听得岳琴滨的话语,一个个俱是惊恐不已,瘦小的身体不住发抖,想要哭嚎,却被妖鬼压住,发不出任何声响,只有泪珠如泉水般不断涌出。
甄先生亦被镇住,他目中急切,口中呜呜地动着,瘦削的身形不住挣扎,想要上前制止,可却无能为力。
“误了时辰,我便杀你。”见袁栖真迟迟不肯接剑,岳琴滨目中神色更冷,一股凛然杀气死死地压在袁栖真身上,仿佛随时便会动手杀人。
“此子……生有灵瞳,可见隐藏灵光,留他性命,日后必然大有用处……”袁栖真声音干涩,试图作着最后的努力。
“将他炼成神婴,一样可以用出效能。”岳琴滨冷冷说道,声音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凛然寒意。
“我不是在同你商议。”
袁栖真默然,醉道人的飞剑被随手摄走,石玉珠的灵符被轻易打灭,他想拒绝,想反抗,可拿什么拒绝,如何能反抗?
接剑,元儿会死,甄先生会死,这些人都会死。
不接剑,元儿也会死,这些人还是会死,他也将和他们一起死。
阴风阵阵,烛火摇晃,映得袁栖真面上半明半暗,明暗交错纠缠,不时变化。
森冷剑锋悬在袁栖真面前,似是隔出两条道路,只是两条俱都光影摇曳,前景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