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宁殿。
今夜的宫城气氛肃杀。
康履在殿外躬身侍立，连大气都不敢喘。殿前司的御前卫队已经接管了所有防务，三步一哨，五步一岗。火光之下，甲胄森然，刀枪如林。
殿前司都指挥使，杨沂中，到了。
他年约四旬，面容刚毅，身形魁梧如铁塔，一身厚重的铁甲在走动间，发出沉闷的摩擦声，步伐稳健，没有一丝多余的响动。
这位是赵构真正意义上的刀把子。
“陛下，杨将军到了。”康履低声通报。
“宣。”赵构的声音从殿内传来。
杨沂中整理甲胄，迈入大殿。
殿内，只点着几盏宫灯，光线昏暗。
赵构换下龙袍，穿着一身常服，正负手站在一幅巨大的社稷图前。
“臣，殿前司都指挥使杨沂中，叩见陛下。”杨沂中单膝跪地。
“杨爱卿，平身。”赵构缓缓转身。
他没有赐座，而是走下台阶，亲自扶起了杨沂中，这个举动让杨沂中受宠若惊。
“杨爱卿，深夜召你入宫，可知为何？”赵构盯着他的眼睛。
“臣不知。”杨沂中沉声道，“臣只知，陛下召之，臣必至。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好一个万死不辞。”赵构笑了笑。
他松开手，在殿内缓缓踱步。
“想必你也听说了。朕罢黜了罗汝楫，冻结了御史台，又提拔了张焘和陈康伯。”赵构开门见山，“朝中都说，朕，变了。”
杨沂中垂首，“陛下乃天子，行事自有圣意，臣不敢妄议。”
“朕是变了。”赵构回过头，眼带寒意道，“因为朕不想再当那个任人摆布的皇帝。”
“岳元帅在北面的大捷。”赵构顿了顿，道，“就是朕决心的开始！”
杨沂中虎躯一震，他感受到了皇帝身上那股前所未有的决绝。
“杨爱卿。”赵构的语气忽然又沉了下去，“朕要中兴，内忧外患，皆需利刃。岳飞是朕在外征伐的利刃。而你……”
他走到杨沂中面前，一字一顿，“你，和你的殿前司，就是朕在这宫城之内，安身立命的基石。”
杨沂中砰然跪倒，“臣之性命，皆系于陛下！殿前司上下，只知有陛下，不知有其他！”
“好。”赵构点头，“朕信你。”
他话锋一转，声音变得幽深，“但朕也怕过。”
杨沂中猛地抬头，不解。
“杨爱卿，你可还记得苗刘兵变？”
这四个字一出口，大殿内的温度仿佛瞬间降到了冰点。
杨沂中脸色大变。那是高宗皇帝一生的奇耻大辱，也是所有禁军将领的禁忌。
“臣……记得。”
“那日，朕的禁卫倒戈，贼人持刀闯入显仁殿，逼朕退位。”赵构的声音在发颤，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那一日，朕的刀竟捅向了自己。”
他死死盯着杨沂中，“朕问你，杨沂中。若有朝一日，朝中权臣，亦或是外间大将，手持假诏，或是威逼于你，命你交出兵权，命你对朕不利……”
“你会如何？！”
这已不是试探，而是最直白的诛心之问。
杨沂中没有丝毫犹豫，猛地抬头，眼中杀意凛然，“陛下！若有那一日，臣不识什么权臣，不认什么假诏！”
“臣只认陛下！”他铿锵道，“殿前司的军法第一条，便是只忠于皇帝一人！若有贼子敢行苗刘之事，臣必亲率御前卫队，将其斩杀于宫门之外，提其头颅，献于陛下！”
“好！”赵构大赞一声，他要的就是这句话。
“朕今日赐你一样东西。”赵构从御案上拿起一枚小小的金牌，递给杨沂中。
“此乃御前亲调金牌。”赵构沉声道，“见此牌，如朕亲临。从今往后，无此金牌，纵有中书、枢密院的手令，你殿前司一兵一卒，也不准动！”
杨沂中高举双手，接过这枚重如泰山的金牌，“臣，领旨！”
“起来吧。”赵构示意他起身，语气稍缓。
“爱卿，朕今日之举，看似雷霆万钧，实则危机四伏。”赵构坦言道，“朕信你，便要托付你。”
杨沂中肃立静听。
“内防乱党霍乱朝纲。”赵构眼中寒芒闪过，“朕要你加强对秦桧相府，及其党羽万俟卨，王次翁等人的隐蔽监视。不必事无巨细，朕只要知道，他们有无异动即可。”
“臣遵旨。”
“其次。”赵构继续道，“朕已让皇城司指挥使甘昪，全力侦查。但甘昪是朕的耳目，你是朕的刀。”
“皇城司负责耳目侦查，殿前司负责军事执法。”赵构凝视着他，“朕要你们二人，情报互通，行动一体。一旦朕发出信号，朕的刀，必须在第一时间，斩向朕的耳目所看到的地方。”
“臣明白！”杨沂中心中大骇，这等于将皇城内的军情大权，彻底交给了他和甘昪。
“还有预案。”赵构走到宫门处，望着外面的黑暗，“朕若明日早朝，遭遇大规模弹劾反扑，甚至……兵变。你当如何？”
杨沂中毫不犹豫：“陛下。殿前司五千精锐，皆在臣的掌控之中。若有异动，臣保证半个时辰之内，封锁宫城，接管临安九门防务。苍蝇也飞不进这皇宫之中。”
“好。”赵构终于露出了笑容。
他转过身，话题看似不经意地一转。
“最后，便是外制。”
“外制？”杨沂中一愣。
“岳飞北伐，韩世忠镇守，刘锜……”赵构淡淡道，“朕信他们，他们皆是我大宋的中兴名将。”
“朕信他们。”他重复了一句，语气中带着一丝复杂，“朕信他们的忠勇，信他们是真心要为大宋收复河山，这些都是我大宋的倚仗。”
杨沂中静立不语。他知道，皇帝的话还没有说完。
果然，赵构缓缓踱了回来，站定在杨沂中面前。
“但是，杨爱卿。”赵构的声音压得极低，“信任归信任。”
“朕是天子。”他一字一顿，“天下所有的兵马，都必须也只能是朕的兵马。朕相信岳卿家他们的忠诚，但朕不能不掌握他们的动向。”
杨沂中瞬间明白了。
皇帝今夜召见他，内防秦桧，外...便是要制衡这些手握重兵的大将。
“岳飞在北面连战连捷，军功赫赫，威望已然一时无两。”赵构淡淡道，“朕当然高兴。但朕也必须知道，他的大军到了哪里，下一步想打哪里，粮草军需如何。”
“信任他们的爱国之心，与掌握他们的军队信息，这两件事，并不冲突。前者是君臣情谊，后者是江山社稷。”
“臣明白。”杨沂中沉声道，“陛下是希望，军情必须毫厘不差，直达天听。绝不允许有任何人，在中间蒙蔽圣聪。”
“然也。”赵构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甘昪的皇城司，是朕的暗线，他们的人已经撒出去了。但朕还需要一条明线。”赵构道，“你殿前司，虽主管宿卫，但也兼管天下军马的军籍，军械调拨之权。”
“朕要你做的，便是利用这个职权，与枢密院协同，给朕牢牢盯住各路大军的兵员，粮秣和器械的动向。任何超出常例的调动，朕都要在第一时间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