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安县城,到了下午时分,按照往日的时候,基本就安静了下来。
因为赶集一般都是上午,早上四五点钟就起床出发,上午到县城买卖了东西,到了中午就得回去。
否则很多离县城比较远的农民就得在野外住一晚上了,他们可住不起县城的旅店。
因而大多数时候,古代一座县城往往都是早上四五点钟就有了人气,到早上六七点钟就开始热闹,到上午八点至十二点这段时间,是最繁华的时候。
等到下午两点钟过后,来县城卖粮食、布匹等农产品,或购买农具、种子、麻布衣裳的农民也都会回去,城里渐渐开始冷清。
但今日即便是已经到了下午申时,城内也依旧是人来人往。大街小巷到处都是人,摆地摊的不计其数。
李晋等一行人从县衙出来。
衙门口大门紧闭,今日城内全是穿着甲胄,手拿枪矛,头戴屋山帻冠把称号遮起来的士兵巡逻,不大的县城几乎没有任何治安问题。
百姓们也不奇怪今天突然这般戒备森严,依旧是像往日那般平时做什么,今天就继续做什么。
县衙也冷冷清清,大门关着,没有人告状,也没有人值守。
此刻街头巷尾,有人下午才出门,见到外头巡逻的士兵,有些诧异地问邻居道:“阿牛,今天怎么这么多材士?往日可瞧不见他们。”
邻居阿牛瞥了眼街头,低声道:“没看见街头多了很多人吗?北边遭了灾,很多被洪水冲了田地的人跑到县城来了。”
“哦,原来如此,那可不好了,今年老天爷打了个盹,稍微多睡了会儿,现在弄得这般田地。”
“可不是嘛,就是咱们那位明府.......他们跑县城来估计也没什么用。”
几个街坊邻居摇摇头。
大秦这边可不敢说老天爷不睁眼,也不敢说什么天道不公,只是隐晦地说一句上天打了个盹。
因为这个世界以前真有天道,据说曾经天道誓言非常灵验,什么违背誓言天打五雷轰,如果违背了的话,是真的会被雷劈。
因此自商周秦以来,世人都比较讲究信义。特别是在发誓这一块,以至于官府断案的时候,如果有人赌咒发誓自己没有做过,往往会被县衙采纳。
估摸着以这个世界曾经出现过神话时代和修仙时代的背景,在出一个司马懿指洛水而誓之前,民间的信义当依旧保留存在。
衙门这边李晋也走出了大门,他看到衙门附近人很多,街头角落蹲满了一些穿着朴素,面容清苦的百姓。
身边胡紘诧异道:“咦,你们江安县倒是繁华热闹,到了下午居然还有这么多人。”
杨云皱眉道:“并非热闹。”
说着他忽然又舒展了眉头,笑着对李晋道:“恭喜大王,贺喜大王,天助大王也。”
“怎么了?”
李晋不解。
杨云说道:“平日里到了这个时候,江安也会沉寂,但今日却有这么多人。按照臣的经验来看,想必是今天雨停了,那些受灾的百姓被迫往县城跑。”
他又道:“今日的县城人数怕是得上万了,除了趁着雨停来买卖东西的农夫外,还有许多来县城找活计,或者求赈灾的黎民。”
“原来如此。”
李晋一下子就明白了原因。
前些天大雨连绵,持续了足足十多天,坪水暴涨,淹了两岸农田。
江安正处于南北分界线,县城南面降雨比较多,因而跟南方一样,多是水田,而且是一季稻,到八九月份已经收割完毕,因而没有受灾。
可北面采取的是粟麦轮替种植的方式。
粟米生长周期大概三四个月,北方都是在二三月份种下,五六月份收割。
而小麦的生长周期就长很多,一般在八个月左右,因而往往是六七月份种下,到来年二三月份收割,如此交替种植,勉强做到一年两熟。
但今年江安暴雨,不仅导致王圭胡紘他们的戍卒队伍被阻拦在江安耽误了时间,就连县城北面的冬小麦也被淹了。
县北方的农民才种下小麦不到三个月,都没办法提前收割,洪水一来,直接让他们颗粒无收。
古代小农经济有多脆弱李晋自然清楚。
高中历史课文就说得很明白。
那些家里存粮多的地主豪强们有抵御天灾的能力,而普通老百姓们可抵御不了。
就好像为什么说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其实世界是公平的。
厄运不仅找苦命人,也找富人。
但富人有钱可以抵御厄运的风险,穷人没钱抵御不了。
比如同样是身患癌症,富人可以打上百万一针的救命药,住最好的病房,享受最好的医疗服务,延续自己的生命。
穷人只能等死。
所以往常时候,底层百姓就指着今年小麦的收成来吃饭、纳税、交租、还欠地主的利息。
天灾一来,这些全都化为乌有,于是就只能往县城跑。
最开始还想在县城找工作。
可人太多了工作找不到,便只能暂时在大街上游荡。
再过一段时间,他们就只能变成面黄肌瘦的灾民、流民,要么插根草在头上,等着被有钱人买走,要么只能饿死在路边。
若非李晋等起义军突然控制了县城,又伪装成官兵在城里巡逻,恐怕治安都得受到极大挑战。
见此李晋心里没有多高兴。
虽然对于他来说世道越乱越好,可看着街头那些面有菜色,满脸迷茫的百姓,心里还是泛着同情和怜悯。
古代真是个吃人社会,各种意义上的吃人,人命如草芥在这一刻都具象化了。
他环顾四周一圈,注意到县衙十字大街十分宽阔,于是指着那边道:“你们去那边布施粥棚,吸引灾民过来。”
“是。”
身后众人应了一声。
李晋头上此时也戴上了屋山帻冠。
他头发很短,束不起来,就只能用绳子系在下巴上,将帽子固定住,以挡住头衔。
身后胡紘和杨云也戴着进贤冠,整个起义军队伍都把身份藏匿起来。
事实上戴头冠本来就是周秦时期的传统,属于礼仪的部分。
除了奴隶不允许被戴头冠遮住身份以外,大部分人还是不希望自己的身份每天被人看到。
毕竟对于底层人来说,这不亚于将自己长期处于被鄙视链中的一环,所以商周时期,人类新的文明衍生之后,就慢慢诞生了很多类似习俗。
包括戴帽子、弯腰拱手礼、脱帽礼、注目礼等等,上下尊卑,老幼有序,共同构建了一个末法时代的文明礼仪。
只是乱世将至,很多人也不在乎这个了,城内除了县城原本的居民外,大部分进城的百姓都没有遮掩住头衔,这样也是为了展露出职业和技能,方便被人挑选。
来来往往的行人很多,不少人都注意到了县衙门口这支奇怪的队伍,见到他们簇拥着一个年轻人,也不敢多做停留,加快脚步离开衙门。
即便受到灾民的骚扰,也最多求助巡逻的卫士,想告状的话,没钱可不敢进来。
衙门周围原本就被李晋的士兵们包围,二百多人在周边巡视,戒备森严,此刻李晋一声令下,他们迅速从衙门里拖出大袋粮食走到大街上开始搭建草棚。
这些粮食自然不是从县衙搜出,是从军队驻地搜出来的。张韨虽然贪,可县里的吏役和驻军都是他权力来源,自然不会贪他们的钱粮。
一口口大锅也被搬运出来,将士们用木头临时搭建了个架子,把锅吊在架子上,下方则堆放着柴火,当街开始煮粥。
十字街口是最热闹的地方,人也非常多。
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涌来大量逃难的百姓,一个个面黄肌瘦,饿得肚子咕噜咕噜地响。
胡紘和杨云上前组织秩序,他们喊道:“县衙施粥,都排好队伍领粥。”
“不许乱,临街商铺先关门歇业,先让灾民吃饱再说。”
“排队排队,不排队没得吃。”
二人身后都有卫兵跟着,在周围巡视呵斥,让灾民们排好队伍。
也有临街商铺掌柜过来抱怨道:“县丞,施粥去城外施粥就好,为什么要在街上?不是让我们做不得买卖?”
杨云咧嘴一笑,露出森然白牙道:“城门马上就要关闭了,可不能去城外施粥,何况这是县里的命令,你想违背的话,可是要进牢里的。”
掌柜纳闷道:“县令的命令吗?可我每年都给县令.......”
话还没说完,旁边有卫士冷冷看了他一眼。
掌柜只能把话咽回去,乖乖地进了商铺,让小厮将门板给装上,老老实实地关门停业。
小厮一边关门,一边诧异道:“县里居然施粥了,真是稀奇。”
“我也正纳闷呢,那张县令什么性子谁还不知道,那是雁过拔毛的主,今儿居然会施粥。”
掌柜仗着小厮是自己的亲外甥,不怕举报,亦是大着胆子啧啧称奇。
灾民们这边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大批人涌向了十字街,街头巷尾得密密麻麻挤了两三千人,还有人不断往这边赶。
事实上现在灾情才刚开始没多久,洪涝过后,大部分灾民百姓家里只要稍微有点余粮,都不会马上逃荒。
很多自耕农还有自己家的地,实在活不下去,还有退路就是把地卖给地主,卖身给地主做佃户。
能在这个时候逃难的,基本上都是没地了,租的地主家的田地,家里余粮已经不多,要靠借债来暂时维持生活。
一旦田地受灾,那么不仅明年的纳税、佃租、还款、种子没有着落,连基本的生存都无法保障。
因而那些佃户们就只能选择拖家带口地逃走。
但基本也逃不了多远。
县城是第一站,如果在县城找不到活路,就得继续往南逃。
南方群山当中的百越人实际上并不都是少数民族,其中很多都是类似于像这样的佃户,扛不住天灾,带着家里仅剩的粮食跑到深山老林里。
运气好吃点野果山泉充饥,找到一片能耕种的地方就能活下去。
运气不好没有食物,没有可耕种地,又遇到野兽之类,全家要么被饿死,要么被野兽吃掉。
杜甫诗中“二十一家同入蜀,唯残一人出洛谷。自说二女啮臂时,回头却向秦云哭。”记载的就是二十一户人家逃荒,一百多人死的只剩下一人的惨状。
原本那些灾民们并不指望县里能给他们一条活路,结果没想到县衙突然开始施粥,成群结队的灾民们涌来,将街道围得水泄不通。
当然。
其中肯定也不乏城中居民。
有便宜不占是王八。
不过对于李晋来说无所谓,他本来也没打算天天施粥,等招揽了人手就马上离开江安。
很快街道上全是人,大锅内的粥还没煮好,在卫士们的安排下井然有序。
等人都差不多聚集,原本宽阔的街道人山人海,乌压压两三千人的时候,李晋见此,对杨云说道:“仲飞,你来说。”
“大王不讲吗?”
杨云诧异。
李晋苦笑道:“我不会说这边的话。”
“哦。”
杨云想起李晋那在他眼里晦涩难懂的幽北话,便有些恍然。
在李晋的指挥下,何泰等人于城内找到了一群木匠,带着一大块木板,和一些圆木桩来到了衙门口。
他们将木板就搭在衙门外面的围墙上,一侧平放在围墙上头,另外一侧则通过卯榫结果与圆木桩接在一起,如此都不需要钉子,就搭好一个高台。
李晋和杨云胡紘用梯子爬到了高台上,下方诸多灾民们迅速注意到了他们,纷纷把好奇的目光看了过来。
“你们看,衙门外有人。”
“那位好像是杨县丞,听闻他素来仁义。”
“我道为何忽然施粥,原来是县丞。”
灾民们排好队,拿着碗,都在等着锅里的粥煮好。
看到杨云他们,顿时小声议论。
一县主官是否有作为,县里的老百姓还不清楚吗?
自己的生活过得好与坏,周围的大环境如何,谁不明明白白?
何况张韨臭名昭著,向来都是衙门自古向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的主。
怎么会忽然善心大发搞慈善?
如今看到杨云,顿时就明白其中原委。
原来是县丞主持的施粥。
“诸位!”
就在此时,杨云拿起疾声海螺,高声说道。
声音洪亮,迅速向四周扩散,让原本有些嘈杂的施粥现场,慢慢安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