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晚秋初冬之时，冷厉的寒风吹拂。
江安县城不大，只有一条十字大街，将整个县城布局规划为了一个田字。
而田字正中心就是大街口，县衙的位置便在这个田的右上角处。
街道十分宽阔，按车道来算，至少也是八条车道的幅度。
起义军在街口架起四口大锅，用木架吊着，下面烧起熊熊烈火，煮得锅内淡淡粟米和稻米香气四溢。
灾民们一个个手里捧着碗，舔了舔干燥裂开的嘴唇，黝黑脏乱的脸上充满了期待。
在寒风当中，甚至因为人太多拥挤在一起，都仿佛驱散了寒意。
杨云站在高台上，俯视着下方，略微有些紧张。
人太多了。
虽然以李晋的见识来看，人并不算多。
初中高中时期，操场开一次全校师生大会，五六千人浩浩荡荡在下面，那才叫人山人海。
这里只有大概两三千人左右，少了一半，场面自然谈不上壮观。
但对于杨云来说，这还是第一次在那么多人面前，感受着数千人的目光，哪怕足智多谋，也还是有些心惊胆战。
无关于其它，大多数人第一次被这么多人看着，都会如此。
不过他很快冷静。
深呼一口气后，杨云大声道：“诸位。”
通过疾声海螺的扩音，他的声音迅速盖过了嘈杂的施粥现场，让大家都看向了他。
杨云朗声说道：“县官刚被我杀了。”
场间鸦雀无声。
几秒钟后，如惊雷炸响。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临街铺面掌柜们。
原本因为施粥而略有些不满，一个个都在二楼开着窗户，看着外面的人群，等着灾民们散去。
听到杨云的话，“啪啪啪啪”，关上窗户的声音不绝于耳，顷刻间整条街的商铺门、窗全都关上，清一色地反锁躲入了屋内。
毕竟能在县城里做买卖开铺子，可不是普通商人。
一般都是县里地头蛇买了铺子，雇了掌柜和伙计做这些营生。
商品来源也多是自家庄园里产。
如卖粮食的，一个地主豪强名下数万亩土地，佃户交了租子，自然不可能都存在仓库烂掉，肯定得卖出去。
还有卖布匹的，那么多土地那么多佃户，佃户有妻女，男耕女织，男的种桑麻，女的织布，织出来的布匹往往被地主豪强收走当作佃租。
所以本质上县城里大多数铺面背后都是县里这十多家豪强地主的产业。
而这些豪强地主与县令又瓜葛极深。
现在忽然听到如此爆炸的消息，自然一个个吓得慌了神。
“坏了坏了，杨县丞疯了，居然杀了县令。”
之前跑来找杨云抱怨的临街那位卖布的掌柜，“啪”地把窗户关上，双手上下抖动着回头对外甥道：“杀官是造反呀。”
当店小二的外甥睁大了眼睛，随后说道：“东家去了县衙，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呀。”
“啊？”
掌柜大惊道：“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东家来了县城？”
“当时舅舅去了李寡妇家，我去趴墙根的路上.......”
“啪！”
他话还没说完，掌柜一巴掌过去道：“混账，我去李寡妇家是去送布，你来趴什么墙根？”
“是是是，舅舅是去送布，我见舅舅许久未回，担心舅舅就去看看，看到东家的马车停在了县衙门口，东家进了县衙了。”
店小二捂着脸，老老实实道，说完后又补了一句：“我不会告诉舅娘。”
“算你识相。”
掌柜凑到窗边，撩开一条缝道：“希望杨县丞只是带着那帮泥腿子离开江安，别害了咱们东家.......”
话音未落。
外面杨云就继续道：“除此之外，江安十多家大姓豪族族长、家主，也全被我们杀了。”
“啪！”
掌柜一屁股坐到地上，哭天喊娘道：“完咯，杨县丞杀疯咯，我们也要死咯。”
“你说那县令平日里这么多番羞辱杨县丞做甚么，县丞怕是早就积怨已久，如今咱们江安遭了灾，县里聚了那么多泥腿子，县丞就要趁势造反了。”
“这一造反可不就逮着城里富户们杀吗？怎么办怎么办，之前就觉得城里那些士兵不对劲了，如今城门都关上了，可怎么办啊。”
他坐在那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掉。
就听到外头杨云又道：“我知道城里现在很多人都心惊胆战，生怕我滥杀无辜。我能告诉大家的是，请大家放心，我不会随意杀人，各家各户，皆待在家中，不要出门。”
声音洪亮高远。
街面二楼布店掌柜嗖一下从地上站起来，竖起大拇指对外甥道：“县丞平日里不愧有仁义风范，我就知道他不会胡乱杀人。”
外甥：“.......”
“请大家先静一静，听我说。”
杨云说完这些话，见下面交头接耳，嘈杂切语不断，高声说道：“诸位可知，我为什么要杀了县令，杀了诸多大姓豪族家主族长？”
“江安百姓谁人不知，县令张韨，横征暴敛，无恶不作。诸多大姓家主、族长，为富不仁，欺压良善。”
“多少无辜百姓死在他们手里，被他们逼得家破人亡的比比皆是。”
“甚至在场诸位，我相信绝大多数人，都欠着那些大姓豪族的地租、利息、债款、粮种。”
“你们的妻女被他们卖了，你们的田地被他们夺走，你们在他们眼中宛如奴隶，现在更弄得你们无家可归，沦为流民。”
“如今江安遭灾，张韨早就把县衙的粮草贪污一空，平日对我善待百姓的言辞向来不曾理会，更是多番羞辱我。”
“所以，我杀了他们，是为了尔等，让尔等如今可以有餐饭食，有顿粥喝吗？”
杨云大声反问。
下方灾民们终于如梦初醒，议论纷纷起来。
“县丞高义呀，居然是为了我们。”
“莫不是准备招揽我等？”
“若是如此，我也愿意与县丞一同反了这朝廷。”
“别被小恩小惠骗了，或许县丞平日里的确仁义，可怎么会真为了我们杀官造反？”
“这倒也是，估计是为了让我等随他一同造反而已，只是这粥还喝吗？”
“再看看吧。”
人群交头接耳，面对杨云的话，许多人都只是耷拉着脑袋，既不想太用力去听，也不敢当无事发生，只保持观望态度。
虽然也有部分年轻人听了想起县令和地主豪强们平日里的为非作歹，热血上涌，顾不得造反是杀头的大罪，准备加入杨云的队伍。
但许多中年流民还是没有说话，按捺住了这股冲动，甚至呵斥自家子侄，让他们不要异想天开。
说到底，现在灾荒才刚刚开始，他们远还没有饿到那个要造反的地步。
历朝历代起义军，要么是成片成片饿死，饿得受不了了，开始吃人，尸体吃完了，再找刀枪造反。
要么是饿到极点，饿疯了的灾民开始冲击县衙，抢夺粮仓，事态一步步升级。
少有那种有组织有纪律的起义部队。
若是王朝初期和中期，土地兼并还不算严重，只是个别地方受灾而造反，根本成不了什么大事。
只有王朝末年，太多地方遭灾，加上土地兼并严重，才有可能动摇整个帝国。
李晋所在的世界，黄巾之乱前，受小冰河时期影响，汉桓帝与汉灵帝在位期间，短短四十多年间，各类天灾达到了一百多起。
这四十多年里虽然也有二十多次起义，可远谈不上伤筋动骨，很快就被朝廷的大军给镇压了。
所以如果李晋要是再让灾民们饿个几天，等大家都饿得两眼昏花，连路都快走不动的时候，给他们施粥，让他们跟着自己造反，说不定这些人都会同意。
可眼下灾情刚刚开始不久，不少灾民卷了家中过冬的粮食，准备去逃荒。远还没有到粮食吃完，山穷水尽的地步。
更何况灾民们对于朝廷本身就有敬畏。
或许对于这些人来说，持续十多天的洪涝灾害，让县以北大部分宿麦颗粒无收，许多农民家庭破产。
可对于整个大秦来说，这只是三百余年无数次灾荒里的一次常态而已。
即便有受灾的人，波及也不过区区数千。
这数千人对于丁口上亿的大秦来说，依旧只是无关痛痒罢了。
哪怕他们造反，郡里的郡兵都能轻易镇压。
因而杨云的一番话，结果就是年轻人或许看到黑暗的社会，还有些血性，听到杨云是因社会不公而愤然造反，想要加入。
那些稍有阅历的中年灾民，却是一个个冷眼旁观，并没有被杨云的话语给打动，心里盘算着吃了这一顿后，怎么离开江安，去南岭找个地方闯出条活路。
可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接下来杨云的话让他们十分诧异。
因为杨云大声道：“不是！”
“我杀官造反，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为了你们把这条命豁出去。”
他继续道：“我杨云堂堂二甲茂才，虽出身平民，一辈子当个县令顶天了，平日里也受世家门阀窝囊气，可再不济，将来致仕也能开创个大姓之家，享受富贵，又何必为了你们去送死？”
这句话说完，下面一片哗然。
有人就大喊道：“杨县丞，既然如此，那你又何必造反呢？”
“因为大秦到了该亡的时候，真正的天命之主受上天的指派来到了人间，扫除暴秦，建立不世之功，我跟随着他，未来岂能是县令？当一方王侯将相也！”
杨云指着李晋高呼道：“他，便是天命之主。”
李晋适时候摘下自己头上的帽子，将头上那“炎黄子孙·龙的传人”八个字显露出来。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中华小当家里的阿昴。
每次做完菜后，别人询问他身份的时候，将手臂上缠绕的绷带解开，露出能散发出金光的“特级”厨师标志。
头上的八个字虽然不闪烁着璀璨金光，可还是让下面传出不少惊呼。
“那是什么？我不认识字呀。”
“我也不认识。”
“好像是炎黄二字？”
“炎黄，是开天之祖的那位炎黄？”
下方议论纷纷。
底层百姓多不识字，除了认识自己头上的头衔以外，不少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所以即便李晋摘下帽子，很多人也不明白上面几个字写的是什么意思。
“可能你们很多人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大王头上的字只有八个字，写的是“炎黄子孙·龙的传人”，现在，你们明白他的身份了吗？”
杨云紧握住疾声海螺。
巨大的声音穿透整个街口，甚至离得稍远一点的城门口附近都能听得到。
一些人家忍不住打开了窗户，探出脑袋向外观望。
炎黄子孙·龙的传人？
这八个字，太有分量了一些。
即便是大字不识的农民，平日里口口相传，也能听到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神话往事。
炎黄。
开天之祖。
真龙。
世间二圣之一。
同时也是皇帝的代名词！
这两个身份哪怕是其中任何一个顶在脑袋上，那都是贵不可言的尊号。
而它们甚至叠加在了一起，其中的尊贵程度，可想而知。
哪怕是城里那些家里有余粮，不可能跟着李晋造反的小富户、商人、手工业从事着，也都走到街上，削尖了脑袋想看看这位尊者的模样。
人们就看到李晋穿着蓝色羽绒服，挺拔地站在高台上俯瞰众生，阴天即便没有太阳，也不妨碍他身上仿佛流露出的神性。
这层神性不像佛祖脑袋上有形的七彩光圈那样耀眼。
它是无形的。
可所有认识这八个字的人，都忍不住心里对他产生了一层虔诚。
那是炎黄与真龙带给人们的滤镜。
就好像有个人姓诸葛，你就会潜意识认为这个人很聪明一样。
现在见到有人头上顶着个炎黄子孙的名头，大秦人都会下意识地认为这个人是开天之祖炎黄的后裔。
于是下面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有人激动地喊道：“是真的，是真的炎黄子孙·龙的传人八个字，昊天开眼了，昊天开眼了，让炎黄老祖的子嗣下凡拯救我们了。”
“大王，救救我们吧，救救我们吧。”
“别挤，别挤。”
随着李晋露出头衔，下方一片骚乱。
有人跪地磕头。
有人兴奋狂喊。
还有人不知所措。
杨云趁此机会朗声说道：“真龙已经下凡，尔等若是愿意跟随，则它日未必不能成为王侯将相。王侯难道天生就是王侯吗？大秦赵家的祖上不过是给周天子驾车的车夫，被赏赐了一块地而成为一方诸侯，之后又攻灭各国，一统天下。今真正的天命之主下凡救世，大秦灭亡不过朝夕之间，诸位还不跟随大王，闯出一番大业，更待何时？”
霎时间。
下方呼声雷动，人群高喊：“愿跟随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