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刘何的身影消失在土塬后,吕宣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背上的皮卷,昂首朝着支就城的方向走去。没走出多远,几道身影如同鬼魅般从风蚀的土沟和乱石后闪出。
“站住!哪来的?!”
“干什么的?!”
吕宣停下脚步,神色平静,朗声道:“奉头曼城黄龙先生之命,前来拜会支就城苦蝤头领!”
那几个拦路的汉子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人上前,盯着他额上的黄巾左看右看,语气带着狐疑:
“头曼城来的?先在这等着!”他示意同伴看住吕宣,自己则快步跑向塞内报信。
少顷,那汉子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脸色不太好看:“头领让你进去!不过……”他使了个眼色,旁边两人立刻上前,用粗糙的麻绳将吕宣的双手反剪捆住。
“得罪了!规矩如此!”汉子瓮声瓮气地说完,推搡着吕宣,朝支就城内走去。
…………
支就城内窝棚稀疏,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吕宣一路上肆无忌惮的张望,直到被带到了一处相对开阔、靠近残墙的角落。
这里,竟有一小片枣树林,大多枣树已经落光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但能看出树枝被精心修剪过,根部还培着新土,显然被用心照料着。
一个身影正背对着他们,弯腰侍弄着一棵看起来格外粗壮的枣树。那人穿着件半旧的麻布袄子,裤腿挽到膝盖,露出结实的小腿,脚上是一双沾满泥土的草鞋。他身形并不特别高大,但动作沉稳有力。吕宣等人到的时候,他正小心翼翼地用一把小铲子,将混合了草木灰的泥土仔细地壅在树根周围,嘴里还念念有词:
“……冬月壅土,根不受寒……待来春发枝,还得剪去些徒长枝……不然争了养分,果子就小了,不甜……”
带吕宣来的汉子不敢打扰,示意吕宣等着。
吕宣也不急,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落在那片枣树林和那个专注的背影上——和自己之前想象的形象大差不差,与其说是一个杀人越货的流寇头子,不如说是一个痴迷稼穑的老农。
过了好一会儿,苦蝤才满意地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直起身,转过身来。他约莫四十多岁,皮肤黝黑粗糙,一双眼睛不大,却异常有神。
他先瞥了一眼被反绑着双手、额系黄巾的吕宣,又看了看手下,眉头微皱:“绑着干嘛?松了。”
手下连忙上前解开绳索。苦蝤走到旁边一个石墩上坐下,拿起一个破陶碗,喝了几口水,这才抬眼看向吕宣,目光在他额头的黄巾上停留片刻,语气平淡地问道:“这林子怎么样?”
吕宣活动了一下手腕,他没有急于回答,而是走近几步,目光仔细扫过那些被精心修剪过的枝干,又蹲下身,捻了捻土。
“虬枝如铁,根基深固,”吕宣站起身,语气不卑不亢,“枝干修剪,疏密有度,壅土以灰,更是妙法,上暖地力,下辟虫蠹。待到春发,可期花繁果硕!”
苦蝤眼角一跳,脸色却没有多大变化,他放下陶碗,又看了吕宣一眼,说道:“净捡好听的说?老农不爱听这个,说说,这林子还差在哪了?”
周围苦蝤的手下听到他这么说,顿时紧张起来,这片林子,可以说是苦蝤毕生的心血,平时可根本容不得他人说三道四,莫不是头领在给这太平道的小子挖坑?
吕宣略一迟疑,走到一颗壮硕的枣树前,抽出环首刀,用刀背狠狠的敲击树干!
一下,苦蝤的手下瞪大了眼睛。
两下,苦蝤的手下叫出了声音。
三下,刚才给吕宣松绑的喽啰两腿一软,直接瘫了下去!
四下!就在众人脸上呈现出或惊或疑或怒或懵的表情中,吕宣收刀入鞘,像没事人一样,转向苦蝤,只淡淡说了一句,“这下应该差不多了。”
正当众人以为苦蝤就要发作,却听见苦蝤压低了声音,嘴里蹦出两个字:“不够。”
“手上没有趁手的家伙,不敢使大劲儿,”吕宣却一脸轻松,“待到春末,还需拿木杖之类的再敲敲,震掉狂花。”
“你叫什么名字?”
“吕宣。”
“你倒是懂些真东西。”
“略知一二,不敢言懂。”吕宣谦逊道。
原理其实很简单,说白了就是通过损伤韧皮的方式阻断养分下行运输,使光合产物集中供给地上部分——这么做可以促进开花、提高果实的坐果率。古人虽然未必懂得其中原理,却也在生产生活中总结出了经验,将这种做法称之为“嫁枣”。
“可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苦蝤今天第一次露出笑容,“再给你一次机会,仔细看看周围的树。”
吕宣心里咯噔一下,强行保持镇定,再次走进枣林。
这一次吕宣才发现,有的枣树枝干上有敲打的痕迹,有的则没有,从苦蝤刚才的反应看,他必然是懂得嫁枣法的,问题是,为什么有的枣树上有痕迹,而其他一些则没有?
莫非是……
“怎么样,瞧出什么了吗?”
“莫非是……枣种不同?”吕宣这回也带着些犹豫。
“哈哈哈哈……好啊,好!”苦蝤听罢,一阵大笑,“可以了,你方才敲打的那株是西王母枣,这枣子九月生花,十二月乃熟,现在根本不是它发新梢的时候。”
吕宣脸色微红,对苦蝤毕恭毕敬的行礼,“在下冒失行事,还望头领勿怪。”
“我这的枣子,以河内枣和河东枣为主,西王母枣就那么几株,正好叫你给撞上了,小子,你懂嫁枣?”
吕宣见苦蝤非但没有生气,甚至心情还不错,胆子也大了起来,“幼时曾随一老先生学过些杂学,听老先生提过。”
苦蝤听罢,沉默了一阵,再次开口,又让吕宣大吃一惊——“跟着黄龙念经有什么用,一身本事,不如来我支就城,我准备从青州搞些乐氏枣来,正缺人手。”
吕宣心一横,再次抱拳赔礼:“头领见谅。其实……此番来支就城,并非是黄龙先生遣我,是在下借黄龙先生之名,只为能见到头领一面。在下吕宣,来自石门障。”
“那你——现在已经见到我了。”苦蝤的语气骤变。
“头领,”吕宣面色如常,目光再次投向枣林,带着一丝感慨,“在下幼时跟着那位老先生,除了稼穑之道,还曾研习过天文星卜之术,今年,必有大荒。”
“枣子是好东西,制成枣脯,可存数月,熬煮成浆,酸甜味足,饥渴俱当,大灾来时——可活万民。”吕宣直视苦蝤,往前半步,“五原境内诸废旧障塞,各有所产,头曼有药,支就有枣,虖河有鱼,若无流通,大灾来时,只能坐困愁城!唯有打通商路,互通有无,方能集众力以抗天灾!”
“哼!”苦蝤终于冷笑出声,脸上仅剩的那点农人的温和消失不见,只剩下流寇头子的凶戾,“绕了半天弯子!说来说去,不就是想学那黑貀,弄条商路,倒买倒卖,从中渔利?小子,你当老子是傻子?这沿途几个障塞,哪个不是新仇叠着旧怨?你凭什么让老子信你?!”
吕宣迎着苦蝤逼人的目光,毫不退缩,“今岁天象有异,地气燥烈异常!恐有大灾,或是赤地千里,或是蝗孽蔽日!”吕宣解下背上的皮卷,在苦蝤面前摊开:“头曼城黄龙先生已允诺,若商路得通,头曼城愿参与护卫,共担风险!石门障刘石队率,对此亦有意向!此乃在下亲手鞣制之皮,若商路得通,这些皮货也能流入北边诸障塞,支就城居于要冲,若能加入,大事必谐!”
苦蝤的目光扫过皮子,下意识的摇了摇头,倒不是觉得这皮子不好,而是吕宣的一番话语不由得让他想起自己年轻时经历的那场大荒,那场吞噬了他所有心血和希望的虫灾……
但他脸上依旧不动声色,“灾年来了,老子不会带人去抢?”
“抢?”吕宣向前一步,“抢谁?抢流民?他们身上但凡还有一口吃食,还会去做流民吗?抢李家或者隋家的坞堡?无异于以卵击石!抢官仓?更是自寻死路!倒是可以各塞互相劫掠,”吕宣直视苦蝤,“最终不过是自相残杀,同归于尽!此非活路,乃绝路!”
苦蝤沉默了。
他并非不懂这个道理。十几年来,他见过太多流寇团伙,迅速崛起,一番疯狂劫掠后又分崩离析,最终销声匿迹。
过了许久,他抬起眼,目光死死钉在吕宣脸上:“就算你说得天花乱坠……”他顿了顿,“虖河城那帮子倭人,言语不通,性子孤拐,黑貀能弄到他们的鱼鲊,靠的是他有盐!没有盐,那帮子倭人也制不成鱼鲊!你吕宣,有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