圜阳县,田氏庄园。
雨后的青石板路泛着湿亮的光泽,高大的门楼前,十余名身着整齐深衣的田氏仆从垂手恭立。为首一名青年,约莫弱冠之年,身材高大,肩宽背厚,虽穿着文士般的深衣,却难掩一股武人的精悍之气。见王翘车驾停稳,他立刻快步上前,身后两名仆从手持长帚,躬身行礼,礼数极是周到。
“西河田楷,田君则,恭迎王先生大驾。”青年声音洪亮,举止却不失恭谨,“日前已有族父书信传来,言先生不日将至,楷已等候多时。本应由家兄亲迎,奈何家兄前月受召,已往幽州任职,族中事务现暂由楷打理。”
王翘缓缓下车,目光在田楷身上停留片刻,“君长赴任之时,都与我说了。”
田楷亲兄田植,表字君长,前月刚刚被任为涿郡良乡县长。
王先生侧身,示意身后的吕宣,“日后与田家马场往来交割诸事,便由我这位门下,吕宣,代我行事。”
吕宣此前一直垂目静立,如同影子般跟在王翘身后,此刻方才上前一步,依礼拱手,声音平稳:“九原吕宣,见过田君。日后还请田君多多指教。”他抬头,与田楷目光一触即分。田楷之名,他隐约有些印象,但此时此地,难以确认,只能暂且按下心中疑虑。
田楷连忙还礼,笑容爽朗:“吕兄客气!既是王先生信重之人,便是我家贵客,何谈指教?互相帮衬才是!”
寒暄既毕,王翘似乎不愿多耗时间,直接道:“时辰不早,直接去马场看看吧。田护羌在信中提及,此番筹措颇费心力,王某亦想早日一睹究竟。”
“先生请随我来。”田楷立刻前头引路,一行人并未进入庄园,而是直接绕过院墙,朝着庄园后方更为开阔的山谷行去。
沿途,穿过一片田垄的时候,吕宣却注意到了一件怪事——田里的农夫竟然个个头缠黄巾!
吕宣瞥了一眼王翘,却见王翘对此兴味不大,倒也不能说奇怪,太平道蛰伏了十余年,在这期间,有信奉的,有嫌恶的,自然也有不以为意的,吕宣忍住了向田楷问询的冲动,继续默然跟在队伍后面。
接着,一行又穿过一片疏林,顿觉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两山环抱之间,一片巨大的草场沿着蜿蜒的河流铺展开来,雨水洗过的青翠草甸上,数以百计的骏马或悠闲地啃食着青草,或追逐嬉戏。更远处,依着山势搭建着连绵的马厩、草料场,还有许多牧人穿梭其间。马匹嘶鸣声此起彼伏,生机勃勃,蔚为壮观。
吕宣纵然早有心理准备,亲眼见到这上千匹膘肥体壮、毛色油亮的骏马时,心中仍不免一震!这些马匹远比他在边塞常见的鲜卑马更为高大神骏,肩高腿长,结构匀称,显然是经过精心选育的良种。
田楷面露得色,介绍道:“先生请看,此乃圜阳马场,现存良驹一千二百余匹。皆是近年优选敦煌渥洼、代地种马培育而成,耐粗饲,擅奔驰,最合军用。此外,在圜阴县尚有另一处马场,规模与此相仿。族父有言,两处马场所有产出,皆听从中常侍王公调遣。”
王翘负手而立,目光扫过马场,微微颔首,“田护羌果然信人,王公闻之,必深感欣慰。”他顿了顿,“这些良骏,除了马场自留之外,一部分往沛国,交予王相。另一部分需尽快输往北边,以备日后田护羌军需用度。”
吕宣心中一动,此时的沛国国相王吉,正是王甫的养子。至于马匹的数量……虽然王翘嘴上说的模糊,但吕宣认为护羌校尉田晏和中常侍王甫之间,必是早就定好了数额。
田楷闻言,立刻躬身:“谨遵先生吩咐!”
王翘“嗯”了一声,转向吕宣:“往北输送之事,便交由吕郎君全权负责。马匹需安全运抵五原郡,交割与王府君即可。”
吕宣心中波澜万丈,面上却沉静如水,拱手应道:“宣领命。”
王翘似乎想起什么,抬手朝身后侍立的骑士中随意点了五人:“你们五个,从今日起,便跟着吕郎君,护卫其周全,听其调遣。一应通关符传、沿途杂务,亦由尔等办理,勿让吕郎君为琐事分心。”那五名骑士面无表情,齐声应喏,随即策马出列,沉默地站到了吕宣身后。
吕宣心中一凛,面上却只能露出感激之色,再次躬身:“多谢先生厚爱!”
王翘摆摆手,“这几人皆是府中惯用的老人,王府君也都认得,吕郎君不必顾虑。至于运送路线……大道张扬,易惹觊觎;小路隐秘,却运力有限。如何权衡,你自行斟酌即可。王公宽仁,予你三月之期。这次来只是带你与君则相识,后续事宜,你便听听王府君安排吧……我无意久居并州。”
说罢,王翘似乎已对此间事务失去兴趣,淡淡道:“此间事既已交代明白,我便不久留了。后续细节你二人自行商议即可。”竟是要即刻动身。
吕宣与田楷连忙恭送。田楷更是早就安排好了车马护卫,一路护送王翘南下。
待到王翘的车驾消失在官道尽头,田楷热情地转向吕宣:“吕兄,远来辛苦,不如在庄中盘桓数日,让楷略尽地主之谊,也好细细商议这运马之事?”
吕宣心中记挂着却是五原局势,尤其是隋兴、隋昌这对“贤昆仲”会不会搞出什么幺蛾子?此番,虽然吕宣得了为王家办事的名头,但是这绝不代表王智会有多么顾及自己的死活……
吕宣拱手婉拒,语气诚恳:“田兄盛情,宣心领了。只是王先生交代的差事紧迫,宣实在不敢耽搁。需即刻返回五原早作准备。日后往来运马,还要多多叨扰田兄!”
田楷见他去意已决,也不强留,爽快道:“既然如此,楷便在圜阳恭候吕兄再来!马场上下皆已准备完毕,绝不会误了王公的事!”
“多谢田兄!告辞!”
吕宣不再多言,翻身上马。那五名骑士也立刻紧随其后。一行人扬起些许尘土,沿着来时路,疾驰北归。
身后,巨大的马场渐渐远去,马嘶声犹在耳畔,吕宣的心情却比来时更加沉重。千匹良驹虽好,却与此时的自己无干,而五双监视的眼睛,却不是一时间能轻易甩掉的。
前路漫漫,凶吉难料。
他唯有将目光投向北方,催动坐骑,更快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