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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谷平原的乡间道路在冬末依旧泥泞不堪。
一辆篷车行驶在泥泞的道路上,轮子在半融的冻土上颠簸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
不过这也比走路好多了。
拉曼坐在颠簸的车尾,双腿悬在半空。
灰尘和细碎的麦秆沾满了他那身已经洗不出本色的旧军服,让他看起来像只插在麦田里的稻草人。
他用粗糙的拇指,反复摩挲着一枚冰凉的青铜勋章,脸上时而露出笑容,时而陷入迷茫。
那勋章上刻着两个他才刚认识不久的单词,分别是“公国”和“卫士”,而中间的王室徽记,则是对他们功劳的肯定与奖赏。
他从未想过,什么也干不好的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也能获得大公的肯定,戴上王室授予的勋章。
他似乎…真的帮上了那位大公陛下的忙。
可之后又干点啥呢?
奥斯历1054年的第五个清晨,一个默默无闻的坎贝尔士兵正坐在马车上沉思着自己的未来。
爱德华的公国站在了命运的十字路口,拉曼也站在了自己人生的十字路口,他思索是继续留在军队,还是听战友的主意去雷鸣城安家,又或者找一片林场继续和木头打交道。
篷车内的气氛与拉曼的沉思截然相反,显得放松而又嘈杂,绝大多数士兵并不想操心那么遥远的事情。
战争结束了,他们是胜利者,很快就能回家。
士兵们挤作一团,兴高采烈地聊着战后的打算,话题无非是女人、酒,以及那笔即将到手的遣散费。
这钱还没到手,他们就已经想好花在哪里了。
唯一的例外是一个戴着眼镜的士兵,他个子不高,看起来文绉绉的,是雷鸣城本地的市民。
此刻他手中正握着一份皱巴巴的《雷鸣城日报》,那是前天的报纸,昨天才送到他的手上。
“你们听听这个!报纸上说,大公本想剥夺所有叛乱贵族的头衔,但遭到了莱恩王国国王和地区主教的联合阻止!该死的莱恩王国,我就知道他们在背后搞鬼!那天我们在奔流河边打死的就有他们的人!”
车厢里没几个人接他的话。唯一搭理他的几个人,也只是笑着跟了一句“死的好”和“狗曰的西奥登”。
虽然他们捍卫了公国的改革,但严格来说他们并不算是改革者,甚至连爱德华的支持者都不算,只是恰好搭上了大公陛下的马车。
至于领主们的头衔如何变换,那本来也不关他们的事情。
即使是在工业之火熊熊燃烧的雷鸣城,国家与民族也是个遥遥领先于时代的抽象概念,才刚刚诞生在了纺织工们对国王的咒骂中。
握着报纸的小伙子虽然不是纺织工,但他的家庭显然或多或少也沾了一点儿他们的光。
也正是因此,握着报纸的他就像握着“叮叮步枪”的拉曼一样,脸上露出了与有荣焉的光芒。
“但是!面对国王和教廷的胁迫,我们的大公并没有退缩,而是迂回到了神圣法理的盲区!他宣布将成立一个‘战后赔偿委员会’,清算那些叛徒的财产和土地,用来赔偿在内战中蒙受损失的家庭和个人,并奖励那些为捍卫公国而付出汗水与牺牲的英雄!”
“简而言之——”
“大公要把战利品分给我们!”
车厢里安静了一瞬,这次人们罕见地将目光转向了他,不过很快便发出了哄堂大笑。
“把战利品分给我们?哈哈!”
“小子,你是第一天当兵吗?这话我听过八百遍了。”
“我们的百夫长做梦都想混个爵士头衔,自从亲王殿下上次向他回礼,他真把自己当贵族了!”
面对众人的嘲笑,戴眼镜的小伙涨得面红耳赤,在颠簸的车厢里比划着食指,激动地辩解。
“这次不一样!雷鸣城的工业化已经到了最关键的阶段,否则贵族们的反对也不会如此激进!连那些活在过去的人都能看得到,我们的大公陛下一定也能看到!”
“如果!那位大人不把胜利的果实分给我们这些支持他的平民,那它就一定会被另一群贵族拿走!他必须依赖我们的力量,才能和那些仍然活在过去的家伙对抗!”
这场内战虽然清空了公国内部保守势力的力量,但并不会让旧的思潮就此死亡。
它就像是土壤。
无论贵族还是农奴,都是从那土壤上长出的庄稼。只不过一个是埋没在尘土里的根芽,一个是结在枝头的果穗罢了。
这和农奴不会因为坐上了蒸汽机而成为体面的市民是一个道理。他们最多是变成了一件似乎更体面的农具,然后用旧的生产关系和更先进的生产方法,生产谁也没见过的新产品。
他们将和以前一样,唯一能期待的只有领主仆人和管家们,那或有或无的良知。
因此,他所说的胜利的果实不只是金钱和荣誉,还有以前平民们想都不敢去想的东西。
而那才是触及公国灵魂的东西!
“如果那位大人没有呢?”一个粗鲁的士兵笑着问,他嘴里叼着一根麦秆,“小子,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而且把好处分给我们有什么用?不分又会怎么样?”
那小伙子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表情严肃异常。
“如果他没有,那我们就都输了,而且是双输。”
大公将在赢下一切之后又输掉所有,包括他身边那些锐意进取的人们。
而那些恰巧搭上了顺风车的人们也是一样。
他们将扛着亲王送给他们的“罗克赛1053年步枪”,再换来二十年的繁荣之后,回到1053年之前的位置上。
不过他还是很乐观的,虽然说了些危言耸听的话,但最后又是话锋一转,将人们带向了乐观的未来。
“但我们的大公是个明白人,坎贝尔王室有着优秀的传承,从未疏忽对后代的培养!他不会因为一场军事上的胜利而被冲昏头脑,他很清楚真正的敌人才刚刚盯上他!”
而那个敌人,便是莱恩的国王!
或者说以国王和教廷为首的,正在与公国的革新力量无意中发生摩擦的一切保守力量!
车厢里的士兵们笑着摇了摇头,不再与这个小眼镜争辩。谁都知道他念过书,然而那又怎样?
这家伙肯定是没碰过女人的小手,也肯定没有尝过啤酒的滋味儿,等回去了之后带他见见世面好了。
“行了,书呆子。”
“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也太把书本和报纸上的话当回事了。”
这终究只是王室与王室的内战而已,他们并不认为这和普通人的命运有任何关系。
他们只庆幸一切终于结束了。
或许不久之后,连《雷鸣城日报》也不会再提这场耻辱的战争,他们当然也不会再提。
小伙子显然还不服气,在车厢里嚷嚷着。
“你们尽可能地笑话我好了,时间会证明我!”
议论声渐渐平息下去,很快回到了更攒劲的话题上。
拉曼也觉得,这番分析有点太脱离地面了。什么工业化,什么输赢,他压根儿听不懂,也根本看不出来大公有任何输掉的可能。
何况输了赢了,他不都是在工厂里干活吗,难道有尊严的干活儿就能阻止贵族们回来?
这似乎是不合逻辑的。
贵族们虽然比工厂主们体面,但并不比工厂主们高尚。
当暮色行省的农夫们啃光了自家门口的树皮时,而雷鸣城的市民们至少还能吃饱。
脑子正常的人都知道该怎么选,只要不是混沌的低语让他们的脑子坏掉。
不过,在听了报纸上的事情之后,拉曼的心中也未尝没多了一丝本没有的期待。
如果那第七千人队之第一百人队的“小眼镜”猜对了呢?
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那枚被焐热的勋章,波澜不惊的心情也跟着滚烫。
虽然不知道胜利的果实是什么,但能多拿点儿遣散费也好。
清晨的朝阳渐渐染成了昏黄,天边的云朵就像烘烤橘黄的面包,勾起了人心中的思乡。
看着沿途的田园风光,在颠簸中快要睡着的拉曼忽然有些想家了,不知道他那并不年迈的老父亲如今过得怎样。
思绪飘去了很远的地方,直到车轮传来嘎吱的一声轻响。
他下意识地跳到了车厢外面,靴子踏在了冻硬的土地上,紧了紧身上的亲王步枪。
“这里是什么地方?”和以前一样,直到下了车他才想起来问这句话。
“卢克维尔男爵的庄园。”一名老兵跳下车,掸了掸裤腿上的泥,这家伙是头一回在意自己的形象。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百夫长嘹亮的喊声。
“下车,小伙子们。我们今晚在这里休整。”
篷布被掀起,士兵们鱼贯而出。
他们的身影被夕阳拉得老长,在麦田边上列成了整齐的方队,跟着百夫长的命令行进到了庄园门口。
夕阳同样将那庄园铁门的影子拉长,遮住了前排士兵们的脸,也让拉曼的心情不禁紧张。
百夫长整了整衣领和挎在腰间的军刀,独自上前,走到了庄园的门口,站在了半敞开的铁门下。
一名老管家早早等候在那里,他穿着黑色的正装,面色阴沉如枯木,但腰杆却如门口的矮松一样。
拉曼听不见他们的交谈,但能感觉到门口的气氛并不愉快。
庄园内的仆人们开始聚集在管家身后,他们手里拿着草叉、镰刀,甚至还有几支老旧的火枪。
其中有男人,也有女人,甚至还有孩子。
“圣西斯在上…”
拉曼听见了身旁的祈祷,而那个紧随他身后跳下马车的老兵,脸上也没了兴奋,只剩下紧张——
他本以为能搬进贵族的庄园住个两晚,对着被解救的漂亮女仆吹一声口哨,碰不了养养眼也好,但现在看来他们可能还得打一场。
空气异常紧张。
百夫长和管家的脸色都越来越难看。
副官皱起了眉头,将指挥权暂时交给了鼓手,上前走到了长官的身边,也参与到了交涉中。
就在冲突一触即发之时,主屋的门忽然开了,一道身影忽然出现在了被夕阳拉长的阴影中。
“你们在做什么?”
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庄园门口的仆人明显露出畏惧的表情。尤其是那管家,匆匆转过身去,诚惶诚恐地将头低下了。
“夫人。”
那是男爵夫人,她身着一袭灰白的长裙,肩头覆着薄披巾,眼神平静得异乎寻常。
她身后跟着几个孩子,神情怯懦,彼此紧紧牵着手。
和平民们的孩子一样,他们之中有人惶恐,有人坚强,还有因为年龄太小,不知发生了什么而好奇地四处张望。
“不要做无谓的抵抗,为这场愚蠢的战争而死去的人已经够多了,不应该有人再为此牺牲了。”
她轻声说道,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也让那紧张的气氛烟消云散了。
她的丈夫虽然效忠于德里克伯爵,但她的孩子们还没有愚蠢到决定要忠诚于谁。
如果这公国实在容不下他们,她也可以带着他们回娘家去,虽然往后的日子可能会艰难点,但等他们成年之后一切都会好很多。
唯一可惜的是那些仆人们。
只有牛羊会被束缚在脚下的土地,贵族的权力虽然来自于土地,但从来不会被土地束缚。
不过,单纯的拉曼还是对这位美丽的夫人生出了一丝敬意。
虽然他知道她可能是迫于形势出来说话,但她其实也是能一声不吭,坐上来接她的马车。
在奥斯大陆,贵族与贵族的战争素来对彼此网开一面,因此即便是明知道已经没有胜算了,多数人也绝不会在城堡崩塌之前投降,而是用平民的血去消耗平民的力量…
那夫人又和孩子们说了些什么,接着嘱咐了随行的女仆几句,便带着他们走向了那停在门口的马车。
仆人们失魂落魄地看着马车离去,随即将满是仇恨的目光投向了大公的士兵们。
在他们看来,正是这些人破坏了他们的生活,毁掉了他们拥有的一切,将他们推进了深渊里。
事实上,他们想的也没错。
他们再也不能借着卢克维尔男爵的荣光,去随意使唤庄园领地上的那些农奴了。
任务的目标已经达到,众人都松了口气,为避免了一场不必要的伤亡而庆幸不已。
不过百夫长显然还不满意,仍然在与那管家交涉着。他压低了声音,用克制的语气说道。
“…我们只是暂住几晚,把仆人宿舍借给我们就好。我们最多在这里停留一周,到时间自会离开。”
老管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冷冷回应道:“根据公国的法律,这座庄园目前仍属于卢克维尔家。你们无权入内。”
“很快就不是了!”百夫长的副官忍不住顶了一句,但这只换来了管家更冷漠的眼神。
这个快入土的老家伙嘴角带着一丝冷笑,他似乎在故意挑衅,试图践行那延续数百年的忠诚。
与其默默无闻地消失,他倒希望这些人开枪,让他的血溅在爱德华头顶的王冠上。
拉曼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那位像公鸡一样骄傲的百夫长,这次似乎遇到了对手。
“很好。”
他狠狠瞪了管家一眼,撂下一句意义不明的狠话,便不再浪费口舌,带着身旁怒气冲冲的副官们走了。
回到队伍前的他挥了挥手,带着疲惫的小伙子们离开了庄园大门,朝着庄园旁边的村子走去。
来自田间的他对坎贝尔的村庄了如指掌。
每个村子都有公共谷仓,而谷仓旁边,必定有为那些农忙时节回不了家的农奴们准备的简陋宿舍。
如今是冬天,农奴们都住在自己家里,谷仓的宿舍最多住两个看守。
大不了住在那里,总没人能拦着他们。
走在通往村庄的泥路上,许多小伙子都很失落,为没能进男爵的庄园瞧瞧而遗憾着。
拉曼凑到了那个戴眼镜的战友身边,他知道这“小眼镜”点子多,或许知道些什么。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拉曼低声问。
那士兵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也压低了声音,目光炯炯地分析说道。
“那应该是卷入了内战的男爵,而且…大概是我们的对手。”
“原来如此。”拉曼后知后觉地点了下头,脸上露出了恍然的表情。
那“小眼镜”继续说道。
“她的丈夫八成是在格兰斯顿堡被俘虏了,现在正关在大公的地牢里。至于他的家眷,大概会被软禁在坎贝尔堡附近的什么地方,等到审判结束之后决定去留。”
拉曼想了一会儿,目光落在了前面的村子上。
“也就是说那里的人…”
“之前是我们的对手。”戴眼镜的士兵也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村子,随口说道,“搞不好我们已经见过了。”
是奔流河边的那些人吗?
想到那被血染红的芦苇荡,拉曼一时间有些恍惚,脑海中浮现了许多张没有名字的脸。
他忽然又想到一件事。
“所以现在我们是要去…惩罚他们?”
“别想太多,”戴眼镜的士兵笑了笑,“我们最多只是借住几天,等待大公的人过来接手男爵的庄园。”
他似乎看穿了拉曼的心思,继续道:“其实比起刚才那些立场鲜明的仆人,我倒更喜欢和这些没有立场的农奴们住一起。至少我们不用担心他们半夜给我们下毒,说不定还能雇他们去帮忙打些野味,反正那片森林暂时也没有主人…怎么,你害怕他们吗?”
拉曼摇了摇头。
他虽然没这家伙这么多心眼,能看出谁会下黑手而谁又不会,但他还真没产生过害怕的念头。
他只是对百夫长最后撂下的那句“很好”,产生了一丝惶恐。
在贵族与贵族的战争中,纵容自己的士兵劫掠战败“敌人的村庄”是常有的事情。
也许是他离开了男爵们的村庄太久,棱角早被“腐朽”的雷鸣城磨平,他总觉得人不应该被当成牲口。
他们都是坎贝尔人。
就如那位美丽的夫人所言,这场内战已经结束了,不应该再有人为大人物们的野心而死去了…
拉曼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他们的领主不是男爵,而他的百夫长和副官也都和他来自同样的地方。
胸前勋章更多的他们,底线只会在他之上。
士兵们带着运输辎重的马车,开进了卢克维尔男爵领下辖的村庄,住进了农夫们在农忙时节才使用的临时宿舍。
谷仓旁的几排长屋简陋,但至少能遮风挡雪。稻草垛虽然不如床铺柔软,但也好过行军的睡袋。
一名来自雷鸣城的小伙子抱来一堆干稻草,扔在地上当做床垫,苦中作乐地调侃。
“这地方还凑合,比我之前干活儿的工厂宿舍要宽敞多了。”
旁边的人笑着说了一句。
“那你要搬来住吗?”
“我就这么一说。”他讪讪一笑,转头把话题岔开。
他可不傻。
雷鸣城的市民对乡下唯一的念想,恐怕也只有银松镇的葡萄,和村里农民们偷猎的野味儿。
田园牧歌听起来诗情画意,但若是让他用啤酒去换,他还是选择当那“罐头里的沙丁鱼”。
口是心非是人之常情。
不只是第七千人队的大头兵,也包括他们的百夫长。
那个气势汹汹的男人撂下的那句“狠话”,似乎也只是“今晚做饭用你们老爷家谷仓里的存粮”罢了。
不过,当那个威严的男人打开谷仓,看到那堆成山的粮食时,还是沉默许久,并叹了口气。
粮食太多了。
等他们从这儿离开的时候,那个老管家恐怕都未必会意识到,谷仓里的存粮变少了…
士兵们开始生火做饭。
浓烟升起,村民们也注意到了这群不速之客们。
几个胆大的小伙子走了过来,手里捧着蔬菜和南瓜,壮着胆子询问他们是否需要。
拉曼意外地发现,在雷鸣城已经快一文不值的铜币,在这里居然依旧有市场?
而且购买力居然不弱!
看着用几枚铜币就换来一大堆蔬菜和南瓜的百夫长,以及那些高高兴兴离开的村民,他心里直呼不可思议。
事实上,这反而很正常。
农奴们的时间本就不值钱,而今年冬天,往日里前来采购粮食的商队又因为内战而没有来。
他们从“间田”里辛辛苦苦抠出的这点儿蔬菜和南瓜,根本不会有商人冒着卷入战火的风险来这里收购,他们自己当然也不敢冒着被拉壮丁的风险,跑去几十里外的镇上赚那几枚铜板。
冬天吃不完的存货,到了春天也是烂掉,不如便宜处理给这些大公陛下的士兵们。
他们清楚的很,这些家伙兜里有遣散费,和穷得连叮当响都听不见的他们不一样。
就如小眼镜所说,这些村民不同于那些顽固的仆人,是没有立场的。
于是,锅里单调的麦粥很快变成了金黄色的南瓜粥。
炖煮的香气混合着柴火味在谷仓周围弥漫开来,不少年轻的士兵都情不自禁地咽了口水,想到了自己家乡的南瓜汤。
就在这片难得的祥和中,一个神情憔悴的女人徘徊着,闯入了众人的视线。
她的头发枯黄,面容憔悴,就像游荡在墓地里的孤魂野鬼,起初还把几个小伙子吓了一跳,以为是亡灵游荡了过来。
直到她口吐人言,用颤颤巍巍地声音问道。
“老爷…请问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叫瑟尔夫的男人?他也当兵了,是在秋天被领主大人拉走的…”
那几个被吓了一跳的小伙子,表情变得有些微妙,他们尴尬地相视一眼,纷纷摇头说没看到。
“…我不知道,我是第一次征召入伍,你去问问那边的老兵吧,他们知道的名字或许多些。”
他们心里其实比谁都清楚,被卢克维尔男爵拉走的士兵是站在哪一边的,而那边又发生了什么。
然而,没一个人有勇气告诉这个可怜的夫人真相。
而且万一还活着呢?
这种概率很小,但也不是没有,三十万大军真正死在战斗中的可能只有十之一二。
先上的百人队或许会被打光,但后上的也许连敌人都没见到,就跟着溃军一起跑了。
然而——
他们心里同时也清楚,被打溃的叛军早就回自己家里躲起来了。如今连胜利者都要回家了,那些还没与家人团聚的人,多半是不会回来了。
女人脸上露出失落的表情,但并没有放弃,仍然在营地中寻找,就像纠缠不休的鬼魂一样。
原本还算热烈的士气,被这个寡妇搅得有些低落。一些老兵油子沉默地喝着南瓜汤,连男爵夫人的荤段子都不讲了。
最后,还是那个像公鸡一样高傲的百夫长看不下去了,走到那女人面前说了几句真话。
必须得有人告诉她真相。
坎贝尔公国的冬天不如暮色行省寒冷,但若是染上了风寒而又得不到治疗,也是会死人的。
拉曼没有听清长官说了什么。
他只看到那女人猛地用手捂住了嘴,仿佛要堵住即将溢出的悲伤。
她的肩膀剧烈颤抖,最终没有哭喊,只是如她失魂落魄地来时一样,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拉曼觉得心中有些堵得慌。
他迅速喝完了南瓜汤,去井边洗了碗,走到谷仓的边上巡逻,试图消化那心中复杂的滋味。
也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个瘦小的男孩,正扒着谷仓外的木栅栏,伸长了脖子向内张望。
那孩子望着谷仓内的营火,似乎在寻找什么。
“你在找什么?”拉曼走过去问道。
“我的父亲。”男孩的声音很小,带着怯生生的腼腆。
“你恐怕来错地方了,孩子。”拉曼温和地提醒道,“我们是公国的士兵,你应该去找庄园里的仆人,他们或许会知道。”
“我的父亲也是公国的士兵,先生,他和您一样。”看着拉曼的眼睛,男孩摇了摇头,天真地继续说道,“而且,我去庄园问过,他们赶我走,让我回家等着,说大公会把我父亲送回来。”
虽然在见过了那个寡妇之后,拉曼已经做足了准备,但还是被那句“和你一样”触动了。
他将背在肩上的“亲王步枪”轻轻地放在了一旁,蹲在了男孩面前,让他不必扒在栅栏上和自己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从栅栏上下来了,拍了拍手上的灰,一鼓作气地说道,生怕漏掉了什么细节。
“菲尔!我叫菲尔!我的父亲叫瑟尔夫,他就住在这个村子的南边,是村里有名的老实人,一辈子没干过坏事儿。他还会做衣服,看,我这件衣服就是他做的!”
这位瑟尔夫先生显然不是个优秀的裁缝,男孩身上的衣服就像是用麻袋改成的,那稚嫩的脸蛋被冻得通红。
拉曼想到了那个伤心离去的寡妇,她的丈夫似乎也叫这个名字。
在精神与身体的双重打击之下,她或许已经有些神志不清醒了,连跟着一起来的孩子都忘了带走。
那孩子显然也没有自己的朋友。
或许以前他是有的,但当孩子们过家家的剧本从勇者斗魔王,变成大公战伯爵的时候,他可能就没有了。
因为他的父亲真是叛军。
生长在雷鸣城的“小眼镜”,到底还是不了解乡下的情况。农奴们固然没有立场,但并不妨碍他们以此区分彼我,这就像淳朴的善良与淳朴的邪恶是能够并存的。
或许…
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当拉曼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伸出了手,揉了揉男孩凌乱的头发,脸上带着局促而温暖的笑容。
“原来你就是菲尔,我听…瑟尔夫提过你,他告诉我,说你是个勇敢的小伙子。”
男孩的眼睛瞬间明亮了起来。
“真的吗?!你见过我的父亲!”
“是的,何止是见过,我们简直就是…亲密无间的战友。”
拉曼指了指自己脸颊上的一道疤痕,那是在奔流河畔被流弹擦出的,不知是谁临死前走火开的一枪。
也许是他的父亲,也许不是。
但这都不重要了。
信仰无比虔诚的拉曼,说了他这辈子说过的唯一一句谎话。
“那是一场惨烈的战斗,鲜血染红了河水。他为了掩护我…他死在了雷鸣城外。看到这道伤疤了吗?当时如果不是他推开了我,那颗子弹可能已经打在了我的脑袋上。”
男孩刚刚明亮起来的眼睛,又渐渐暗淡了下去,清澈的眸子里很快便盈满了悲伤。
看着那在眼眶里打转的泪珠,拉曼从怀里掏出了那枚已经变得冰凉的青铜勋章。
他伸出手,就像韦斯利爵士为他授勋时一样,将这枚由大公陛下赐予的“公国卫士”勋章,戴在了男孩破旧的衣领上。
“我们的大公陛下,向他授予了这枚勋章。他让我将它转交给你…那是他嘱咐我的遗言。我们就是为此而来的,现在我的任务终于完成了,再过几天我们就要回家了。”
将勋章戴好之后,他又拍了拍菲尔的肩膀。
“菲尔,你的父亲是个英雄,圣西斯接走了他的灵魂。他希望你像他一样勇敢,坚强,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说他会在天上看着你,替他照顾好他的女人,也就是你的母亲,不要让他失望。”
拉曼是天生的木匠。
当看到一栋快要倒塌的屋子,他本能地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于是便用手边的钉子修好了那根快要断了的房梁。
虽然他的手艺比不过雷鸣城的工厂,但兴许他做到了那些冰冷的机器做不到的事情。
沸腾的蒸汽终有一天会吞没所有旧的村庄,但后来的人们仍然能选择在土地上种下希望。
男孩最终还是哭出了声。
他哭得很伤心,但流干了泪水之后,还是倔强地抹干了眼泪,挺直了戴着勋章的胸膛。
就像那百夫长一样。
“…我会的!”
听到那坚强的声音,拉曼欣慰地笑了笑,又揉了揉男孩的头,然后捡起身旁那杆令他与有荣焉的“亲王步枪”,起身回到了营地中。
冬日的北风格外的寒冷,然而今天的夕阳却格外温暖。这抹罕见的暖光不只照在贵族的土地上,也照在了他的心上。
奥斯历1054年的第五个黄昏,一个木匠将大公授予他的勋章,送给了一个在内战中失去父亲的孩子。
坎贝尔公国的史诗里也许不会写下这句话,毕竟就在“冬月政变”落幕之后的几日里,几乎每天都有大事发生。
不过拉曼并不觉得可惜。
自己兴许又一次帮上了大公陛下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