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枪声和哀嚎声逐渐远去,仿佛和风一起消失了。
“家宅的方向是这里吧。”啻君归走到路标旁,用手扫去上面的灰。不知是太久没人打理还是被肆意破坏,上面的字迹已经很模糊,只有零星几个字能够辨别。
前方灰蒙蒙的道路像是在朝他招手,从中飘出的风声像魔鬼的笑,耐心并期待着他踏入其中。
不过这是回家的路,差能差到哪里去呢?他笑了一声,转了转脖子走了进去。
小的时候,啻离夜喜欢叫这条巷子为“曲肠道”。从这里到铭清街,蜿蜒的巷子像是看不到头,就跟人的肠子一样。
“你的比喻一点都没有美感。”那时的啻君归这样吐槽。
“真的很像生物书上说的样子啊。”啻离夜不解地歪头,“难道哥哥不觉得吗?”
后面当上利刃后,这条巷子就成为啻君归每日的必经之路。天刚蒙蒙亮时,小巷两边就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卖早点的小摊。刚出笼的包点冒着热腾腾的雾气,还混杂着豆浆油条的香味。
除了早点铺,菜贩们的吆喝也毫不逊色,他们大多都是已经退了休的老人,但和主妇们讨价时却丝毫不落下风。等到夜幕完全降临,劳累一天的工人们会聚在巷口的小酒馆,在大如雷轰的喧闹下喝着店家自酿的小麦酒,昏昏沉沉的和工友划拳。
如今弟弟口中的曲肠道像是坏死了一样,坑洼不平的路面积着浑浊的污水,跟着躺在水中的不知名动物的尸体一同散发出一股腐臭的气味。
卖早点的和卖酒的也已经关上了门,只有几只老鼠守在门口的食物残渣上,仿佛它们才是真正的顾客。两旁的民居大多门窗紧闭,偶尔有窗帘掀开一角,窥探的目光也充满了警惕和不安。啻君归与他们对上了目光,甚至没来得及开口,他们便飞快地合上了窗。
胡同尽头那片小空场,曾经是最热闹的菜市场。如今这个词汇在这里已经失去了意义,空旷得让人发毛的场地上只有零星几个摊贩,他们守着面前少得可怜的货物,像受惊的麻雀警惕的看着从尽头走出来的啻君归。
蔫黄的菜叶、发芽的土豆、几块干瘪得看不出原形的肉干……便是他们摆在面前的全部货物。这些看上去根本不能入肚的东西,价格却高得令人咋舌。
“真的会有人买吗……”啻君归看着商品旁用粉笔歪歪扭扭写着的数字,“是个人应该都不会去看一眼吧。”
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就算价格再触目惊心,那些摊位前依旧排着长队。无论男女老少,个个眼神空洞,面黄肌瘦。队伍移动得极其缓慢,就算拿到那点微薄的可怜的补给,也没有人发出由衷的感谢。
就连孩子的哭闹显得有气无力。
“就这两片菜叶子,够我们塞牙缝吗……”一个难民看着手里的食物问,“我家里还有五张嘴等着吃饭的……”
“得了吧,有的吃就不错了。”另一个妇女给了对方一耳光,“昨天李寡妇没排到队,回去饿了一晚上。今早大伙过去一看,死了!连娃都没幸免,身子僵得跟冰块一样。”
偶尔的低语压得很低,仿佛是怕惊动什么一样。
啻君归正欲远离,眼角的余光却瞟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以前卖包子的吴老汉,那个总是系着不曾洗过的油腻围裙,嗓门洪亮的手艺人。如今的他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将领到的一小块发霉的米饼揣在怀里,好像那个东西对他来说是珍宝。
啻君归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小声地唤了一声:“老吴叔?”
听到有人喊他,吴老汉像是触了电,哆嗦着转头。“君归?”那双浑浊的眼睛看了他好一会,才勉强认出来。
“是我。”
确认对方是记忆里的那个孩子,吴老汉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瞬间闪过惊讶,随即被更深的苦涩淹没:“君归,你多久没有回来了?”
“很久了。”
吴老汉下意识地左右张望,然后飞快地把啻君归拉到一处废弃宅邸的阴影下。看着对方紧张兮兮的样子,啻君归皱起眉头,喉咙像是被什么捏住了:“你们怎么过得这样了?”
“唉,别提了。”吴老汉重重叹了口气,眼圈泛红,“自打政变后,什么都没有了。铺子和家当都被那些宪兵抄空,说是‘兵变征用’,到头来也没有任何的补偿。”
“征用?”啻君归想起了瀚林渊对他说过的规划,“瀚林渊麾下的补给都是从这些平民手里刮来的吗?”
不过吴老汉并没有听到啻君归的喃喃,继续诉苦着:“之前还能靠以前攒的那点家底,现在坐吃山空,早就见底了。就现在给的东西,够谁吃?”
他指了指怀里那点米糠。
“你婶婶,她病了好久。想要买药,都被宪兵抢完了……现在连吃饱的机会都没有,什么时候解脱,也是个未知数。”
吴老汉摇了摇头,似乎不想继续说下去。
解脱……听到这个词,啻君归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不敢想象曾经总会多给弟弟一个包子的和蔼大娘如今的样貌,明明她是那么善良,却是这个结果。
就在这时,一阵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巡逻的宪兵队握着半人高的军刀,将广场的空气压缩得无法呼吸。排队的人们把头埋得更低,摊贩们缩起了脖子,只剩下甲胄踩在地上的机械声。
啻君归将手摸向苗刀,却被吴老汉阻止了:“你救不了他们的,只要反抗,大家都会死。”
“我——”
啻君归刚想反驳,忽然就被脑海里的回放给卡住了喉咙——他之所以回到帝陵,是因为对帝陵的仇恨。这个国度的敲骨吸髓他深有体会,所以才会毫不犹豫的挥刀。
可当他看到记忆里的那些人都变得落魄不堪,宪兵们视人命如草芥,身为利刃的自己就该拔刀相助。
但那样子,不就和自己加入瀚林渊的初衷违背了吗?为什么现在会矛盾,是因为那份发自内心的“正义感”?
直到铁甲磨合的声音远去,场地上才重新有了一丝活气,但那种压抑的恐惧,已经深深烙印在每个人的眼神里。
“这点干粮,应该可以让嫂子吃上顿好的。”啻君归将随身带的压缩饼干塞给吴老汉。吴老汉见状立刻推辞,连连摇头:“不行,都这个时候了,君归你应该对自己好一点。”
“我还在八部众干活,他们会发军粮。”他强硬地将饼干塞到吴老汉的手里,“我今天出来,就是去领军粮的。”
“好……吧。”看着啻君归坚定的眼神,吴老汉颤抖着收下,“这件事情可以结束的吧?”
“会的。”啻君归回答得很轻浮,背在身后的手捏紧了拳,不知是否是因为撒谎而心虚。
离开曲肠道时,啻君归的心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看到了一家早已关门的糖水铺,想起了小时候和弟弟因豆腐脑该吃咸的还是甜的争执得面红耳赤,最后往往是以母亲各买一碗堵住他们的嘴告终。
现在,连最基本的果腹都成了难题,谁还会在乎一碗豆腐脑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