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孩童时期,啻君归和弟弟以及其他的孩子会在家附近的那棵大槐树下玩闹。夏天烈阳挂于半空时,槐树的叶幕能够遮住半条巷子,邻居们都会搬出小板凳,在树下纳凉、聊天。
啻君归不太喜欢追逐,大多时候都是看着弟弟和朋友绕着槐树奔跑嬉戏。有时候他们会争着去爬树,爬得最高的那个会居高临下的耀武扬威,弟弟不服气,也跟着别的孩子爬,然后爬到一半吓得恐高,最后还得让啻君归把弟弟弄下来。
如今,那棵大槐树竟然枯死了大半,焦黑的枝丫狰狞地伸向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和天际一同被夺走了生机。周围安静得出奇,只有鞋子踩在枯叶上的脆响,每户人家都把门窗关得死死的,仿佛惧怕外面的光透进房间。
一阵阴风从啻君归的身后掠过,将地上的枯叶吹起。这些早已死去的叶子被风一刮,立刻就分崩离析了。
这与他记忆中的景象形成了令人伤感的反差。啻君归记得小时候这条巷子里的街坊们是不设防的。白天,家家户户的大门常常虚掩着,方便孩子们串门。母亲们的呼唤声、炒菜的滋啦声、男人们下班回家的谈笑声,交织成最温馨的乐章。而现在,这里安静得像一座精心打造的坟墓。
他来到一户人家门前,抬起手轻轻叩响了门环。这是左婶的家,和母亲是多年的老姐妹,以前兄弟俩去串门的时候她都会给他们做好吃的糖丸。
“嗒,嗒。”
声音在死寂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响亮,甚至有些刺耳。见门内没有任何回应,他又敲了敲,稍微加重了力道。
过了一会,门内传来细微的窸窣声,接着大门被拉开一条很小的缝隙,透过去看能看到一双充满恐惧的眼珠在飞快扫视。
“谁啊……”一个苍老警惕的声音从里面传出,确实是左婶,但声音里的颤抖让啻君归陌生得难以置信。
“婶婶,是我,君归。”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门后沉默了一会,随后“啪”的一声合上。左婶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压得低低的,带着一种急于摆脱麻烦的仓促:“君归回来了啊……但是这个世道,我们实在不接待客人了。要不,你还是回去看看你爹妈吧……”
说完,门后便再无声息,偌大的宅邸像是沉眠了一样。啻君归站在原地,看着门上的守门兽,一种冰冷的失落感蔓延开来。
“是君归吗?”
这时一个熟悉又疲惫的男声把啻君归的注意吸了过去。他对角的宅邸开了一道只容一人侧身的缝隙,戴着圆框眼镜的书生站在那里,朝他招手。
“是我。”啻君归点头,走了过去,“孙伯伯,这里——”
“小声点!”孙伯伯打断了他,一把将他拉进门里,“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真不是时候。”
“我想回来看看。”他的回答平静又无力,“只是没想到大家现在都这样了。”
“这个世道,明哲保身才是唯一的活路。”孙伯伯苦笑着,“现在这里到处都是宪兵队的眼线,谁还敢乱信人?你赵叔叔上个月就是心软,偷偷收留了一个逃难来的远房亲戚,结果不知道谁告了上去,当晚那帮铁皮宪兵就冲了进去,以‘窝藏叛贼’的罪名把赵叔叔一家老小都抓走了,现在都没回来的消息。”
孙伯伯叹了口气,脸上的疲惫仿佛加重了:“现在的玉耀,自扫门前雪尚且艰难,谁还敢引火烧身?能活着,把门关紧,就是最大的造化了。”
啻君归现在明白,政变带来的并不是他理想中新的开始,而是人人自危的囚徒困境。所有紧闭的门扉,关住的不仅是逃难的人,还有他们心底最后一点温暖和信任。
假设这样的日子一眼望不到头,那么帝陵还会有未来吗?
“你不会把伯伯告出去吧?”孙伯伯想到了什么,战战兢兢地看着啻君归,“伯伯家里还有孩子要吃饭,如果被那帮人抓走,孩子就没人照顾了。”
“不会的。”啻君归坚定地摇头,“我是一个人回来的,跟谁都没关系。”
“那就好,那就好……”
谢过孙伯伯,他再度融入了死寂的巷子中。那一扇扇紧闭的门仿佛后面都藏着一双双冷漠的眼睛,注视着他这个与环境格格不入的过客。他将手背过去,抓着苗刀一路朝自己的家快步走去,似乎多呆一秒,这里的眼睛就会把他彻底照透。
站在自家那扇熟悉的、但漆皮已有些剥落的木门前,啻君归神吸了一口气,尔后重重地叹了一声。孙伯伯的话仍然在耳边回荡,再加上巷子里的死寂,让这扇原本象征着温暖和归宿的门,此刻显得异常沉重。
他抬手不轻不重的叩响了门环,声音在寂静中回荡,显得格外突兀。
门内先是死一般的沉寂,接着传来一阵细微的、带着惊恐的窸窣声,像是有人从凳子上惊慌站起。一个苍老、警惕、带着颤抖的女声隔着门板问:“是谁?”
“是我。”
大概是听出了啻君归的声音,门内很快就传来了门闩被慌乱拉开的“哐当:声。伴着牙酸的开门声,母亲那张布满皱纹和惊恐的脸出现在门后。
见门外的人确实是啻君归,母亲眼中的警惕瞬间被巨大的震惊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淹没,浑浊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
“君归?君归!”母亲不可置信到声音都变了调,她猛地拉开门,伸出干瘪的手想要去触摸他,“真的是你……”
门完全打开,父亲佝偻着背站在母亲身后不远处,手里竟紧紧攥着一把旧式的苗刀。那是他当年用来训练他的制式刀,因岁月的侵蚀,刀已经崩了好几道口子。
见到多年未归的长子,父亲的烟中先是闪过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喜悦,但下一秒就被更深的怨恨、失望和痛苦覆盖,只剩下灰烬般的冰冷。
“你还知道回来?”父亲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压抑着巨大的怒火,“当年你捅了那么大的篓子一声不吭的走掉,那么多年音信全无,你眼里还有这个家吗?”
啻君归没有动。若是过去,在看到父亲举起刀的时候他就会立刻逃跑,但现在他年事已高,就算自己站在原地,父亲的刀也不会落下来。
他知道父母恨他没有靠着利刃的职位让家族发扬光大,在他们最需要自己的时候擅自离席,将家族的担子丢给两个老人家去扛。这些恨意,与日夜的担忧和骨肉分离的思念交织发酵,成了折磨他们多年的苦酒。
“你们也是这样培养弟弟的吗?”他冷冰冰的问道,“在我走后,把他当作我这样的人培养?”
一瞬间,屋内的空气仿佛冻结了。
“离夜,就连离夜也离开我们了……”母亲哭得力气都没了,“你离开后,我们就只能指望离夜发扬家族,他喜欢搞外国科技,我们就把他送出去。但自从回来后,他就好像变了个人,不仅不和我们说话,还自己搬走了……”
果然是这样的吗……
和自己想的一样,在自己离开后,父母就把弟弟当作自己的替代品。以前对练的时候,是自己察觉弟弟不擅长家族的劈杀,所以才不让他去碰武器库里的东西。
“所以你小子回来,是来看我们笑话的?”见啻君归脸色依旧冰冷,父亲也没了刚才那般的锐气,“是,我们一直把你们当作振兴家族的工具,落到这个田地也是我们咎由自取。走了那么多年的你,是从哪里知道现在帝陵的消息的。”
“我是回来看离夜的。”他回答得很干脆,“他没有和你们住一起,情有可原。”
“外面世道很乱,没什么事情就别开门了。”临走时,母亲死死抓着他的手,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
“君归,你是八部众的利刃,这次回来能不能从八部众的手里弄到一点有关离夜的消息?虽然现在是摄政者当权,但你的身份一定可以弄到消息。”
父亲虽然依旧别着头,但紧绷的侧脸和微微竖起的耳朵,暴露了他内心同样的期待。
“没有,我没有为那个家伙做事。”啻君归避开了父母的目光,“我只知道弟弟现在过得很好,但在哪里我得自己去找。”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无情的掐灭了母亲心中那点摇摇欲坠的希望之火。啻离夜是他带到泷濛的,所以他不能告诉父母实情。
他挣脱母亲的手,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充满悲伤、无奈和沉重期望的家。身后的木门缓缓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