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欧阳小蓟。
这个名字是爷爷取的。
那年我出生时正值深秋,村里的蓟草开得正盛,紫色的花球上布满细密的尖刺,在寒风中倔强地挺立着。
爷爷蹲在田埂上抽着旱烟,看着接生婆怀里皱巴巴的我,突然说:“就叫小蓟吧。“
小蓟是一种带刺的野草,生命力顽强,能在石缝里生长。
地理村的老人们常说,这种草连牛都不愿啃,它的根却能入药,止血化瘀有奇效。
我猜爷爷希望我像这种植物一样,即使无人照料也能活得很好——毕竟在我三岁那年,父母就跟着运棺材板的卡车一起栽进了山沟。
我们老家地理村,是个藏在深山褶皱里的特殊村落。
全村二十七户人家,祖祖辈辈都靠做白事周边过活。
村东头的老张家扎纸人纸马,西头的王家专做寿衣,我家则是世代打棺材,直到爷爷这辈才开始转做装骨灰的坛子。
于是,小时候我熟悉的玩具,从爷爷作坊里飘着的刨花和木屑,渐渐变为了一只只自己捏的陶土小人。
我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
其实初中毕业那年,爷爷已经给我订好了亲事,对方是邻村做墓碑雕刻的刘家儿子。
要不是那年夏天突如其来的转机,我现在应该已经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
记得那是个闷热的午后,蝉鸣声撕扯着凝固的空气。
有位来自雨澜市的大学招生办徐主任千里迢迢到了我们偏僻的村子。
他穿着浆洗得发白的蓝衬衫,后背上洇出深色的汗渍,站在晒谷场上向我们展示彩色宣传册里光鲜亮丽的校园。
他说这是国家扶贫政策,我们这样的贫困县能获得雨澜师范大学的报考名额。
我永远记得爷爷蹲在门槛上抽完三袋旱烟后说的话:
“丫头,你去。我们穷山沟里也能飞出金凤凰。“
就这样,我带着全村凑的八百块钱和五双纳得结实的布鞋,稀里糊涂地被招进远在几千里外,大城市的大学。
大学二年级那年深秋,在花鸟市场闲逛的时候,我遇到了贰髦。
要不是说呢,秋季特适合发生故事。
每周六我都会去市场帮文具店老板看摊,赚点生活费,那天收摊早,就多逛了会儿。
那是个阴沉的下午,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空气中飘着细碎的雨丝。
市场里人声嘈杂,笼子里的鸟雀不安地扑棱着翅膀,发出尖锐的鸣叫;
鱼缸里的金鱼慢悠悠地游动,鳞片在浑浊的水中泛着黯淡的光。
潮湿的空气中混合着鸟粪、鱼腥和泥土的气味,让人不自觉地加快脚步。
本来,我只想快点回寝室没想到直到走到市场门口,一个突兀的摊位挡了我的路。
那个皮肤黝黑的摊主约莫二十岁左右,穿着褪色的军绿色裤子,膝盖处磨得发白,脚上是一双沾满泥点的黑色布鞋。
他蹲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怀里紧紧抱着个破布包袱。
当我走近时,包袱突然蠕动了一下,里面传出轻微的抓挠声。
“要吗?“
年轻人抬头问我,“我想回家凑车费。“
他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西北口音,声音沙哑得像是很久没喝水。
鬼使神差地,我蹲下来凑近那个蠕动的包袱。
年轻人小心翼翼地掀开一角,露出团毛茸茸的黑影。
在昏暗的光线下它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只有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暗处发亮。
它看起来像猫,又像貂,尾巴异常蓬松,却比一般的动物更安静,安静得几乎不像活物。
年轻人用粗糙的手指拨开包袱一角,轻轻抚摸它黑亮的皮毛:
“它很乖,不吃不喝,也不叫。“
我伸出手指,那生物立刻用湿润的鼻尖碰了碰我的指尖,这个触碰让我莫名打了个寒颤,想起地理村后山那些深不见底的溶洞。
“多少钱?“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作为靠助学金生活的学生,每个月的生活费都要精打细算。
但那天我像是着了魔,和年轻人讨价还价半天,最后决定分期付款——先给五十块定金,剩下的下个月补上。
我还给对方介绍了份学校食堂的兼职,才终于把它带回了宿舍。
这个决定后来想来,简直像是命运早已写好的剧本。
宿舍楼管王阿姨平时严禁养宠物,可那天她正忙着训斥在走廊晒内衣的新生,居然没注意到我鼓囊囊的背包。
我的三位室友两个去约会,一个在图书馆赶论文,空荡荡的寝室里,我终于能仔细看看这个神秘的生物。
它比在市场上看起来更小,通体漆黑,耳朵尖上却有两簇特别长的毛发,像扎着俏皮的小辫子。
它的脖子下面的黑毛中藏着一簇白毛。
“该叫你什么呢?“
我挠着它的下巴自言自语。
那年冬天特别冷,宿舍的暖气时好时坏,它总喜欢在深夜钻进我的被窝,蜷缩在我的脖颈边,像一条柔软的围巾。
它的体温比普通动物低很多,但奇怪的是,贴着皮肤时反而让人觉得温暖。
于是“黑围巾“这个名字就这么定下来了。
但很快,我发现“黑围巾“不太对劲。
它几乎不吃东西,我试过猫粮、狗粮、生肉甚至水果,它都只是闻一闻就走开。
偶尔会舔几口清水,但量少得可怜。
更奇怪的是,它能在夜间无声无息地消失,第二天醒来,又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我的腿边,皮毛上带着露水的凉意。
我开始偷偷跟踪观察它。
连续几个晚上假装睡着后,我发现它喜欢半夜蹲在我室友的枕头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熟睡中的人,一待就是一晚上。
最诡异的是体型变化。
它经常前一天瘦小得像一只幼猫,可第二天醒来,体型却莫名膨胀,仿佛一夜之间吞下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渐渐,室友们也开始注意到异常,林小雨说连续一周梦到被黑影追赶,李雯则抱怨每天早上都疲惫得像整夜没睡。
我开始担心,这个生物是否真的适合养在宿舍里。
直到某天,我在图书馆查阅动物学资料时,偶然翻到一本关于神农架地区生物的冷门书籍。
书页已经发黄,借阅卡上最后一个日期是十年前。
在“珍稀物种“一章里,我看到了几行模糊的描述:
“黑化青鼬,当地称'守夜者',昼伏夜出,以梦为食,伴生者常有血光之灾......“
配图是张褪色的照片,画面里模糊的黑影有着熟悉的琥珀色眼睛。
我盯着照片看了很久,天亮时,我做了个决定:
暑假来临前,我要将它带回故乡放生。
毕竟,它不该被困在城市的钢筋水泥间。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种子一样在我心里生根发芽。
我退了暑假兼职,用三个月省下的饭钱买了去湖北的硬座火车票。
三十多个小时的车程里,黑围巾安静地蜷缩在我的背包里,像一团没有重量的影子。
列车穿过无数隧道时,我能感觉到它在黑暗中眼睛发出的微光。
然而,就在火车驶入神农架山区时,
厄运降临了。
邻座的中年妇女一路上都很热情,给我讲她家乡的风土人情,还拿出自家腌制的酸枣给我尝。
当她递给我一杯温水时,我毫无防备地喝了下去。
不久后,我便感到天旋地转,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
最后的记忆,是怀里背包的缝隙里,黑围巾的琥珀色眼睛在黑暗中闪烁,就像是两盏警示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