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的第一场雨下了整整三日,长乐宫的回廊积了层薄薄的水洼,倒映着檐角滴落的雨珠,像串断了线的珍珠。
昭元临窗坐着,手里捧着一卷《江南风物志》,目光却落在窗外被雨水打湿的芭蕉叶上,心思早已飘远。
“公主,林府派人来了,说林小将军的伤好些了,想请您明日过府一叙。”画春擦着湿漉漉的窗棂,轻声禀报。
昭元翻过一页书,指尖划过“太湖石”三个字,淡淡应道:“知道了,让他们回话说我明日准时到。”
自那日宫门冲突后,她虽派人去探望过林砚之,却一直没亲自去,一来是怕宋亚轩借机生事,二来也是想静下心来梳理江南织造的线索——
这几日画春查到些零碎消息,说李嵩不仅克扣流民款项,还私自在织造局藏了批兵器,只是没抓到实证。
画春放下抹布,走到她身边低声道:“公主,您真要去林府?奴婢听说,这几日宋府的人总在林府附近打转,怕是没安好心。”
昭元合上书,望向窗外连绵的雨幕:“越是这样,我越该去。宋亚轩就是想让我避着林家,我偏不如他的意。”
她顿了顿,指尖在书页上轻轻敲击,“对了,北疆那边有消息吗?”
“派去的人还没回信。”画春面露忧色,“不过听御书房的小太监说,昨日陛下收到北疆急报,看了之后脸色很不好,还把宋大人叫去训斥了一顿,具体是什么事却没人知道。”
昭元眉峰微蹙。
北疆是林老将军镇守的地界,宋亚轩又刚被父皇训斥,这两件事凑在一起,总让她觉得不安。
宋亚轩那日说要从林家下手,难道真的动了北疆的心思?
正思忖着,殿外忽然传来太监尖细的通报声:“陛下驾到——”
昭元心头一怔,连忙起身迎出去。皇帝穿着明黄色常服,脸色确实带着几分倦意,见了她便笑着招手:“阿元,在忙什么呢?”
“儿臣在看书呢。”昭元扶着皇帝走进殿内,让侍女奉上热茶,“父皇今日怎么得空过来了?”
皇帝呷了口茶,目光落在她桌上的《江南风物志》上,若有所思道:“你在看江南的事?”
昭元心里一动,顺势点头:“前几日听宫女说江南水灾严重,儿臣便想看看那边的风土人情,也好多了解些。”
她没敢提宋亚轩和李嵩,怕引起父皇警觉。
谁知皇帝却叹了口气,放下茶杯:“江南的事,棘手啊。李嵩那边递了奏折,说流民安置得差不多了,可御史台却查到,还有上万流民挤在城外破庙里,连口吃的都没有。”
昭元故作惊讶:“竟有这种事?那李尚书岂不是欺瞒父皇?”
皇帝没直接回答,只看着她道:“阿元,你觉得宋亚轩这个人怎么样?”
昭元没想到父皇会突然问这个,迟疑了一下道:“宋大人……年少有为,只是性子冷了些,儿臣不太了解。”
皇帝笑了笑,眼神里带着几分深意:“他是冷,却也真有本事。江南的事,他查得最清楚,只是……”
他顿了顿,语气沉了下去,“他太急了,急着要扳倒李嵩,连带着把北疆都搅得不安生。”
昭元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北疆怎么了?”
“还不是宋亚轩的人,”皇帝揉着眉心,语气带着疲惫,“说林老将军在北疆私通敌国,还拿出了所谓的‘证据’,气得林老将军在边关拍了桌子,连夜递了请罪折,说要回京自证清白。”
昭元只觉得手脚冰凉。
私通敌国是灭族的大罪,宋亚轩竟真敢捏造这样的罪名!
林家世代忠良,林老将军更是为大齐镇守北疆三十年,怎么可能通敌?
“父皇,这绝不可能!”她急声道,“林伯父不是那样的人,定是宋亚轩诬陷他!”
皇帝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叹了口气:“朕也知道林老将军忠心耿耿,可宋亚轩拿出来的证据……有书信,有人证,样样都像模像样。若朕不查,怕是堵不住悠悠众口。”
“那父皇打算怎么办?”昭元追问,手心已经攥出了汗。
“朕已下旨,让林老将军暂时交出兵权,回京述职。”皇帝的声音很轻,“阿元,这事你别掺和,朝堂上的浑水,不是你该趟的。”
昭元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皇帝的眼神堵了回去。
她知道,父皇看似纵容她,实则从不让她碰真正的朝政。
可这次不一样,那是林家,是从小护着她的林伯父,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宋亚轩陷害?
皇帝又坐了片刻,说了些闲话便走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昭元只觉得一阵无力。
她是金枝玉叶,是父皇的掌上明珠,可在真正的权力面前,却连为亲近的人说句公道话都难。
“公主,您别太着急。”画春递上帕子,“也许……也许林老将军回来能说清楚。”
昭元接过帕子,却没擦眼泪,只紧紧攥在手里:“说清楚?宋亚轩既然敢构陷,就绝不会留下破绽。林伯父性子刚直,回京面对那些污蔑,怕是会气出病来。”
她忽然站起身,走到妆台前打开首饰盒,从最底下翻出一枚小巧的虎符玉佩——那是林老将军当年出征前送她的,说凭这玉佩,北疆的兵见了会敬她三分。
“画春,备车,我现在就去林府。”
“公主,现在天还下着雨呢,而且都快入夜了……”
“别管那么多,快去!”昭元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她必须赶在林老将军回京前,和林砚之商量对策,绝不能让宋亚轩的阴谋得逞。
凤辇在雨幕中穿行,车轮碾过积水,溅起一片片水花。
昭元坐在车里,指尖反复摩挲着那枚虎符玉佩,冰凉的玉质让她稍微冷静了些。
宋亚轩敢对北疆下手,必然是算准了父皇对林家手握兵权的忌惮。
父皇虽信任林老将军,却也容不得半点威胁,宋亚轩正是抓住了这一点,才敢肆无忌惮。
要破局,就得找到宋亚轩伪造证据的把柄。
到林府时,雨势渐小。
林砚之听说她来了,不顾伤势亲自迎到门口,胳膊上的绷带又渗出了些血迹。
“阿元,这么大的雨你怎么来了?”他皱着眉,语气里满是担忧。
“我听说了北疆的事。”昭元跟着他走进客厅,开门见山,“宋亚轩诬陷林伯父通敌,父皇让他回京述职,你知道吗?”
林砚之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里的茶杯“哐当”一声落在桌上:“我刚收到家书,正要派人去告诉你……那奸贼!竟用如此阴毒的手段!”
“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昭元按住他的手,“宋亚轩手里有‘证据’,我们必须在林伯父回京前找到他伪造证据的破绽,否则一旦被他坐实罪名,后果不堪设想。”
林砚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已经让人去查那个所谓的‘人证’了,据说是什么北疆的牧民,被宋亚轩的人从边关带回来的。
至于那封书信……我父亲的笔迹我认得,宋亚轩就算模仿得再像,也一定有破绽。”
“光靠这些不够。”昭元摇头,“宋亚轩心思缜密,不会让我们轻易找到把柄。我们得想个办法,让他自己露出马脚。”
两人正商议着,林府的管家忽然匆匆跑进来,脸色慌张:“小将军,公主,宫里来人了,说是……说是宋大人带着圣旨,要搜查咱们府中!”
昭元心里咯噔一下。
来了!
宋亚轩果然没打算给他们喘息的机会,竟直接请了圣旨来搜查林府,想必是想找到些“通敌”的物证,坐实林家的罪名。
“他凭什么搜查我家?”林砚之怒拍桌子,猛地站起身,“我去跟他理论!”
“别去!”昭元拉住他,“他带着圣旨,你去理论就是抗旨,正好落人口实。”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锐利,“让他搜。林家行得正坐得端,我就不信他能搜出什么来。”
话虽如此,昭元心里却捏着把汗。
宋亚轩既然敢来,必然做足了准备,说不定早就安排了人,要在搜查时“掉”出些什么东西来。
果然,没过多久,就听见前院传来一阵喧哗。
宋亚轩穿着一身绯色官袍,手里拿着圣旨,正指挥着侍卫翻箱倒柜。
见昭元和林砚之出来,他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公主也在?正好,奉旨搜查林府,还请公主莫怪。”
“宋大人奉旨行事,昭元自然不会阻拦。”昭元看着他,目光冰冷,“只是希望大人能公事公办,别用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宋亚轩像是没听出她话里的嘲讽,只淡淡道:“公主放心,臣一向依法办事。”
他话音刚落,一个侍卫忽然从书房跑出来,手里捧着个锦盒,高声道:“大人!找到了!在书房的暗格里发现了这个!”
昭元和林砚之同时看向那锦盒,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宋亚轩打开锦盒,里面竟是几封书信和一面刻着狼图腾的铜牌——那是北疆敌国的图腾!
“林小将军,”宋亚轩拿起书信,目光落在林砚之身上,“这是你父亲与敌国往来的书信,还有这面令牌,你还有什么话说?”
林砚之脸色煞白,连连后退:“不是的!这不是我父亲的!是你们伪造的!是你们放进去的!”
“是不是伪造的,审一审便知。”宋亚轩收起锦盒,看向昭元,“公主,人证物证俱在,林府通敌已是板上钉钉的事,还请公主不要再说情了。”
昭元看着他手中的锦盒,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
宋亚轩的手段,比她想象的还要狠辣。
他不仅要诬陷林老将军,连林砚之也要一起拖下水。
“宋亚轩,”昭元向前一步,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这些东西是真是假,你我心知肚明。你想动林家,先过我这关。”
宋亚轩看着她倔强的模样,黑眸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又恢复了冰冷:“公主这是要抗旨?”
“我不是抗旨,”昭元的声音微微发颤,却依旧挺直了脊背,“我是相信林伯父的为人。这些东西,定是你栽赃陷害!”
“哦?”
宋亚轩忽然笑了笑,向前逼近一步,两人距离不过咫尺,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混着雨水的湿气扑面而来,“公主凭什么相信他?就凭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昭元,这世间的人心,远比你想的复杂。”
“至少比你干净!”昭元猛地推开他,转身看向那些侍卫,“谁再敢动林家一样东西,就是与我昭元为敌!”
侍卫们被她的气势震慑,一时竟不敢上前。
宋亚轩看着她的背影,眸色沉沉。
他没想到,这朵娇生惯养的公主,竟有这样硬的骨头。
“公主可想好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包庇通敌叛国之人,可是死罪。”
昭元转过身,迎上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我若怕,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就在这时,天边忽然响起一声惊雷,照亮了两人对峙的身影。
一个倔强不屈,一个阴鸷冷硬,仿佛两道互不相容的光,在这风雨飘摇的夜晚,激烈地碰撞着。
宋亚轩沉默了片刻,忽然收起锦盒,对侍卫们道:“收队。”
林砚之和画春都愣住了,没想到宋亚轩会突然收手。
昭元也有些意外,却依旧警惕地看着他。
宋亚轩走到昭元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今日我给你面子,但下一次,不会了。昭元,别逼我。”
说完,他转身带着侍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林府。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昭元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她扶着廊柱,大口喘着气,林砚之上前扶住她,声音发颤:“阿元,谢谢你……”
昭元摇摇头,望着宋亚轩消失的方向,心里一片冰凉。
她知道,这不是结束,只是开始。
宋亚轩今日退了一步,必然是在酝酿更大的阴谋。
而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雨又开始下了起来,敲打着屋檐,也敲打着昭元紧绷的心弦。
她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只觉得这场风暴,比她想象的还要猛烈。
而她这朵被护在温室里的娇花,必须尽快长出刺来,才能在这场风雨中,护住自己想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