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破晓时,长乐宫的烛火终于燃尽了最后一寸。
昭元坐在桌前,指尖反复划过日记的最后一页,陈军医那行“林啸午夜梦回常泣血,悔不当初”的字迹已被泪水洇得模糊。
画春端来的米粥热了三次,她却一口未动,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
“公主,林小将军来了,就在殿外候着。”画春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昭元猛地回神,看着铜镜里自己憔悴的模样,连忙用帕子拭去泪痕,哑声道:“让他进来吧。”
林砚之穿着一身素白孝服,眼下青黑浓重,显然也是一夜未眠。
他走进来,见桌上摊着的书信和日记,瞳孔骤然收缩:“这些……你从哪里得来的?”
昭元没有隐瞒,将夜探宋府的事简略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了宋亚轩受伤和她提醒的细节。
她看着林砚之越来越苍白的脸,轻声道:“砚之,这些……是真的吗?”
林砚之的手死死攥着衣角,指节泛白,嘴唇哆嗦了半天,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不知道……父亲从未跟我说过这些。”
他拿起那些书信,指尖触到熟悉的字迹时,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可这字……确实是父亲的。”
昭元看着他痛苦的模样,心里更不是滋味。
她知道,这个真相对林砚之来说,比任何刀箭都要残忍——他敬若神明的父亲,竟然藏着这样不堪的秘密。
“或许……或许这里面有误会。”林砚之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父亲那么疼我,那么忠于大齐,怎么可能通敌?一定是宋亚轩伪造的!是他想彻底毁掉林家!”
“砚之,”昭元轻轻按住他的手,“日记里提到的粮草交易,画春查到了佐证。二十年前北疆确实有一批军粮去向不明,当时负责押运的,正是你父亲的副将。”
林砚之的手猛地垂落,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
他踉跄着后退几步,跌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或许是为了稳住苍狼部,保护更多的士兵。”
昭元低声道,“日记里说,当时苍狼部已经联合了其他部落,准备大举进攻,你父亲是想以少量粮草换取备战时间。只是他没想到,宋伯父会发现这件事……”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但两人都心知肚明。
林老将军为了掩盖秘密,牺牲了宋诚,也为二十年后的这场血仇埋下了伏笔。
“所以宋亚轩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报仇?”林砚之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绝望,“他扳倒林家,害死父亲,都是……应该的?”
“不。”昭元摇头,“报仇可以,但他不该用诬陷通敌的手段,更不该让苍狼部有可乘之机。
你父亲的死,他虽不是直接凶手,却也难辞其咎。”
林砚之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着她:“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拿着这些东西去告诉陛下,说我父亲罪有应得?让林家彻底沦为笑柄?”
昭元沉默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一边是确凿的证据,一边是二十多年的情分;一边是罪有应得的真相,一边是难以割舍的亲情。
无论怎么做,似乎都是错。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太监的通报:“公主,宋大人求见。”
昭元和林砚之同时一愣。
宋亚轩这个时候来干什么?
“不见!”林砚之猛地站起身,语气带着刻骨的恨意,“我不想再看见他那张虚伪的脸!”
昭元却按住了他:“让他进来。有些事,总要当面说清楚。”
宋亚轩走进来时,左臂缠着厚厚的绷带,脸色比平日里更加苍白,却依旧身姿挺拔。
他看到林砚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转向昭元,微微颔首:“公主。”
“宋大人倒是坦荡,就不怕我把这些东西交给父皇吗?”昭元指了指桌上的书信和日记,语气冰冷。
“若公主觉得这样能了结一切,臣无话可说。”宋亚轩的目光落在林砚之身上,“林小将军,我知道你恨我,但我必须告诉你,苍狼部的人还在京城,他们的目标是……”
“闭嘴!”林砚之打断他,“我父亲的死,你和那些凶手没什么两样!还有脸在这里说这些?”
“砚之!”昭元厉声喝止他,“让他把话说完!”
林砚之愤愤地别过头,不再说话。
宋亚轩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苍狼部的首领这次亲自来了京城,他手里不仅有当年你父亲通敌的证据,还有一份更重要的东西——当年参与粮草交易的官员名单。
他想借此要挟朝廷,换取大量的兵器和土地。”
昭元心头一震:“名单?”
“是。”宋亚轩点头,“这份名单牵扯甚广,其中不乏朝中重臣。
一旦曝光,整个朝堂都会震动。这也是我一直没动李嵩的原因,他当年也曾参与其中,我需要从他嘴里套出首领的藏身之处。”
昭元这才明白,宋亚轩保李嵩并非是为了包庇,而是另有所图。
这个男人的心思,果然比她想象的还要深沉。
“那你现在找到首领的藏身之处了吗?”她问。
“还没有。”宋亚轩的眉头微微蹙起,“但我查到,他会在三日后的黑市交易会上出现,和李嵩接头。”
“黑市交易会?”林砚之猛地抬头,“那地方鱼龙混杂,守卫森严,你们怎么动手?”
“所以我需要帮手。”宋亚轩的目光落在昭元和林砚之身上,“公主身份尊贵,可调动禁军;林小将军熟悉江湖路数,能找到潜入的捷径。
只有我们联手,才有把握一举擒获首领,夺回名单。”
林砚之冷笑:“联手?你害死我父亲,还想让我帮你?宋亚轩,你做梦!”
“砚之,这不是帮他,是帮你父亲赎罪。”
昭元看着他,语气沉重,“难道你想让那些参与交易的官员继续逍遥法外?想让苍狼部拿着名单要挟朝廷?你父亲若泉下有知,也不会同意的。”
林砚之的身体猛地一震,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宋亚轩看着昭元,眸色深了深:“公主愿意相信我?”
“我不是相信你,是相信真相。”昭元直视着他,“我帮你,是为了夺回名单,查清所有真相,给死去的人一个交代。但这不代表,我原谅你对林家做的一切。”
宋亚轩沉默了片刻,缓缓点头:“好。”
三日后的黑市交易会在城南的废弃仓库举行。
昭元以查禁走私为名,调动了一队禁军在外围埋伏;林砚之则带着几个身手好的家丁,从仓库的密道潜入;宋亚轩则假扮成买家,和李嵩接头,伺机而动。
夜色如墨,废弃仓库里灯火通明,各种走私物品堆积如山。
宋亚轩穿着一身黑衣,混在人群中,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李嵩果然如约而至,他身后跟着一个身材高大的蒙面人,想必就是苍狼部的首领。
“宋大人,东西带来了吗?”李嵩搓着手,满脸谄媚。
“自然。”宋亚轩拍了拍手,身后的侍卫抬上来一个箱子,里面装满了金银珠宝,“只是我要先看看名单。”
首领挥了挥手,身边的手下递过来一个卷轴。
宋亚轩刚要去接,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猛地侧身躲开——一支毒箭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射在身后的箱子上!
“动手!”宋亚轩大喊一声,拔出腰间的佩剑。
仓库里顿时一片混乱,首领带来的人纷纷拔出武器,和宋亚轩的人打了起来。
埋伏在外的禁军听到动静,立刻冲了进来,仓库里刀光剑影,惨叫连连。
昭元站在仓库外,听着里面的打斗声,心提到了嗓子眼。
画春紧紧抓着她的手臂,紧张得手心冒汗:“公主,我们还是离远点吧,太危险了。”
昭元没有动,目光紧紧盯着仓库的大门:“再等等。”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踉跄着从里面跑出来,正是林砚之。
他浑身是血,左臂受了伤,看到昭元,急声道:“阿元,快走!首领想跑,他手里有炸药!”
昭元脸色一变:“宋亚轩呢?”
“他还在里面和首领缠斗!”林砚之拉着她就往外跑,“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昭元被他拉着跑了几步,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着。
她回头望向仓库,火光已经冲天而起,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宋亚轩的怒吼声。
“放开我!”她猛地甩开林砚之的手,“我要去救他!”
“你疯了!”林砚之想拉住她,却被她躲开了。
昭元从袖中抽出软鞭,转身就往仓库里冲。
画春惊呼一声,想跟上去,却被林砚之拦住了。
“让她去。”林砚之看着昭元消失在火光中的背影,眼神复杂,“有些事,只有她能做。”
仓库里已是一片火海,横梁不断坠落,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
昭元捂着口鼻,艰难地在火海中寻找着宋亚轩的身影。
就在她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忽然看到不远处,宋亚轩正和首领扭打在一起,首领手里拿着一个火把,似乎想点燃身边的炸药桶。
“宋亚轩!”昭元大喊一声,甩出软鞭,缠住了首领的手腕。
首领猝不及防,火把掉在了地上。
宋亚轩趁机一拳打在他的脸上,将他制服。
“你怎么回来了?”宋亚轩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愤怒,“谁让你进来的?快走!”
“要走一起走!”昭元伸手去拉他,却发现他的腿被掉落的横梁压住了,鲜血染红了地面。
“我走不了了。”宋亚轩推了她一把,语气急促,“名单在首领的怀里,你带着名单快走,告诉陛下真相!”
“我不走!”昭元试图搬动横梁,却怎么也搬不动,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
宋亚轩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模样,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释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昭元,对不起……以前……是我错了。”
“别说了!我不会让你死的!”昭元哭喊着,用尽全身力气去搬横梁。
就在这时,仓库的屋顶忽然坍塌,巨大的石块朝着他们砸了下来。
宋亚轩猛地将昭元推开,自己却被埋在了下面。
“宋亚轩!”昭元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想要冲过去,却被赶来的禁军死死拉住。
“公主,快走!仓库要塌了!”禁军将她强行拖了出去。
昭元回头望去,仓库在火光中轰然倒塌,那个阴鸷狠戾、却又让她恨不起来的身影,永远地消失在了火海之中。
她紧紧攥着怀里的名单,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滚落。
她终于明白,有些仇恨,在真相面前不堪一击;有些感情,在生死关头才会显露。
只是这份明白,来得太晚了。
三日后,朝廷根据名单,清除了所有参与粮草交易的官员,李嵩等人被依法处置,苍狼部的首领被押赴刑场,北疆的危机彻底解除。
林老将军虽有过错,但念其多年战功,仍以国公之礼厚葬。
一切似乎都尘埃落定了。
昭元站在长乐宫的窗前,看着窗外那棵槐树抽出了新芽,手里紧紧攥着那枚有缺口的玉佩。
画春走进来,轻声道:“公主,太子殿下来了,说想请您去看看新建成的忠烈祠,里面有宋大人的牌位。”
昭元沉默了片刻,缓缓点头:“好。”
她换上一身素衣,走出宫门。阳光洒在她身上,暖洋洋的,却驱不散她心底的寒意。
她知道,宋亚轩虽然死了,但他留给她的那些记忆,那些爱恨交织的过往,将会伴随她一生。
这场由权力和仇恨开始的纠葛,最终以这样惨烈的方式落幕。
而她和他之间,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话,来不及表达的感情,终究成了永远的遗憾。
只是在很多年后,当昭元偶尔想起那个阴鸷的权臣,想起那场火光冲天的仓库,心里不再是恨,而是一丝淡淡的怅惘。
或许,这就是命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