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室里的空气带着一种被精密调控后的冷意,混合着无酸纸张和修复药水的微涩气味。沈棠坐在工作台前,指尖捏着一枚细小的镊子,小心翼翼地剥离着兰斯手稿最后一页粘连的边角。
她的动作依旧稳定,呼吸平缓,仿佛昨夜图书馆外的短暂对峙和顾夜白那句意味不明的“头疼”抱怨,都只是投入深潭的小石子,未曾在她心湖里留下任何涟漪。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下,藏着怎样一丝细微的、难以驱散的杂念。顾夜白最后那个略显疲惫的眼神,像一枚细小的倒刺,扎在她惯常的认知里——那个永远掌控一切、无懈可击的学生会长,似乎…也并非全无弱点。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丝莫名的不安,甚至…一丝极淡的、被她迅速压下的异样感。
内线电话的指示灯无声亮起,打破了寂静。
沈棠动作一顿,镊尖在纸上留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停顿痕迹。她吸了口气,接起电话:“喂,您好。”
“是我。”顾夜白的声音传来,比平时低沉少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下午加密库房的校准,临时提前到两点。你准备一下。”
“好的,会长。”沈棠应道,心里却微微一动。他的声音…听起来比昨晚更疲惫。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似乎有极轻微的吸气声。“…嗯。”他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挂断。
沈棠握着听筒,等待着他可能的下文,或者关于昨晚那句“头疼”的任何后续。但他什么也没说。
就在她以为通话已经结束时,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轻了一些,几乎像是无意识的低语:“…那边的通风系统好像有点问题,气味有点杂。”
沈棠怔住了。加密库房是学院保存最核心珍本的地方,环境控制系统是最高级别,怎么可能出问题?而且…他为什么要特意告诉她这个?
这不像是一个命令,更像是一句…带着些许困扰的告知。甚至,隐隐透着一丝需要她“注意”的意味。
“我会…注意的。”她谨慎地回答,心跳莫名快了一拍。
“两点见。”电话被干脆地挂断,忙音响起。
沈棠放下听筒,指尖残留着塑料外壳的微凉触感。她看着眼前即将完成修复的手稿,心思却有些飘远。
下午一点五十分,沈棠准时出现在加密库房门口。合金门紧闭着,周围异常安静。
顾夜白还没到。这很少见。他向来精准得如同原子钟。
她安静地站在门口等待,目光落在冰冷的金属门板上,心里那丝异样的感觉又浮现出来。
两点零三分,走廊尽头才传来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顾夜白快步走来,脸色比平时苍白一些,眉心微蹙,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倦色。他今天穿了一件深色的高领毛衣,外套搭在臂弯,少了平日西装革履的冷硬,却莫名多了几分…易碎感。
“抱歉,耽搁了。”他走到门前,声音依旧平稳,但气息似乎有些不匀。他抬手按上指纹识别区,指尖似乎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会长…”沈棠下意识地开口,想问一句“你还好吗”,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超出了她该关心的范围。
顾夜白似乎没听到,专注地操作着门禁。虹膜验证通过,合金门无声滑开。
一股比平时更阴冷的、带着些许陈腐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库房深处的换气系统发出一种不正常的、低沉的嗡鸣。
顾夜白的眉头蹙得更紧,迈步走了进去。
沈棠跟在他身后,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确实漂浮着一丝极淡的、不该有的霉味和…某种金属过热后的焦糊气。环境监测屏上的几个指标闪烁着微弱的黄色预警。
顾夜白走到中央检索台前,放下外套,动作似乎比平时慢了一拍。他抬手,再次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那个细微的、带着痛苦意味的动作。
“系统有点小故障,维修班一会到。”他解释了一句,声音有些发闷,像是在强忍着不适,“我们先开始吧。L区第七柜,第三层,那份标注‘异常气候记录’的羊皮卷。”
沈棠点点头,走向L区。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那目光似乎不像平时那样具有穿透力,反而有些…涣散?
她找到目标柜子,输入临时权限码,抽屉弹出。她小心地取出那份厚重的羊皮卷,转身走回检索台。
顾夜白正靠在台边,微微低着头,一手撑着台面,另一只手依旧按着额头。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脸色似乎更白了一点,额角甚至渗出些许细密的冷汗。
“会长?”沈棠停住脚步,心里的那点疑虑变成了清晰的担忧。他看起来…真的很不舒服。
“没事。”他直起身,接过羊皮卷,动作却显得有些吃力。他试图将卷轴在台面上摊开,指尖却有些不稳,羊皮卷的边缘滑落下去。
沈棠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伸手帮他托住了另一侧。
两人的指尖在冰冷的羊皮卷下方极短暂地触碰了一下。
他的指尖冰凉,带着潮湿的冷汗。
顾夜白似乎僵了一下,迅速抽回手,声音陡然冷了几分:“我自己可以。”
沈棠被他突然的冷硬语气刺了一下,默默收回手,向后退了半步。
顾夜白深吸一口气,像是努力集中精神,将羊皮卷铺开。但他的呼吸明显比平时急促,按在台面上的手背,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库房里异常安静,只有故障的通风系统发出沉闷的呜咽。那种阴冷浑浊的空气似乎越来越浓重。
沈棠站在一旁,看着他强撑着工作的侧影,那苍白的神色和隐忍的痛苦感,与她记忆中那个永远游刃有余、掌控一切的会长形象格格不入。
一种陌生的、近乎冲动的情緒,在她心底悄然滋生。她不喜欢看到他这个样子。这不对。这打破了某种她潜意识里已经习惯的…秩序。
“会长,”她再次开口,声音比平时坚定了一些,“您需要休息。这里的空气对您不好。”
顾夜白动作顿住,缓缓转过头看她。他的眼神有些复杂,疲惫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光芒。
“工作还没完成。”他声音沙哑。
“我可以先做预处理和扫描记录。”沈棠坚持道,甚至上前一步,“等维修班处理好环境,您再…”
她的话没说完。顾夜白忽然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她,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力压抑的、短促的闷咳。
沈棠的心瞬间揪紧了。所有那些关于距离、关于伪装、关于麻烦的顾虑,在这一刻突然变得模糊不清。
她几乎是想也没想,就从随身工具包里拿出了一小瓶自己常用的提神醒脑的草本精油——那是她用几种具有镇定安抚效果的植物自己调配的,气味清冽,能有效净化浑浊空气带来的不适感。
她拧开瓶盖,递到他手边,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急切:“会长,试试这个?或许能舒服点。”
顾夜白背影僵住了。他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那个小巧的玻璃瓶上,又缓缓抬起,看向她。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疲惫依旧,却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极其复杂的波纹——惊讶,探究,一丝极淡的…得逞般的松懈,以及某种更深沉的、难以解读的情绪。
他没有接,只是看着她,声音低得几乎耳语:“…什么味道?”
“是…白松香和雪杉,还有一些安神的草药。”沈棠解释道,指尖微微收紧。她意识到自己可能越界了。
顾夜白沉默了几秒,忽然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向前微微倾身,靠近了她拿着精油的手。
他闭了下眼睛,极轻地嗅了一下。
那清冽冷静的草木气息,与他周身那因不适而略显躁动的雪松信息素短暂地交织在一起。
他再睁开眼时,眼底的疲惫似乎真的消散了些许。他伸手,接过了那瓶精油,指尖不可避免地再次擦过她的皮肤。
“谢谢。”他低声说,指腹摩挲着微凉的玻璃瓶身,目光却依旧锁在她脸上,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将她吞噬。
沈棠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移开视线:“…不客气。”
就在这时,库房外传来维修人员抵达的嘈杂声。
顾夜白深吸一口气,似乎终于从那种不适感中挣脱出来一些。他将精油瓶小心地放进西装裤袋里,神色恢复了些许平时的冷峻,但那份苍白和细微的脆弱感,仍未完全褪去。
“今天先到这里。”他看着她,语气不容置疑,“你出去吧,这里交给他们。”
沈棠点点头,没有异议。她转身走向门口。
就在她即将踏出合金门时,顾夜白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比库房的空气还要低沉:
“沈棠。”
她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那份精油,”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词句,“…很有效。”
沈棠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没有回应,快步走了出去,将那片冰冷的、弥漫着故障气息和复杂情绪的空间,关在了身后。
走廊的空气清新许多,她却觉得脸颊有些发烫。
她低头,看着自己刚才被他指尖碰触过的手背,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冰凉的、带着冷汗的触感,以及…那瓶精油清冽的余味。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的悸动,在她心口悄然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