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室恢复了往日的寂静,只有恒温恒湿系统发出低沉的嗡鸣。沈棠坐在工作台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瓶冰凉的喷雾,心思却飘向了昨夜顶层办公室里,顾夜白略显疲惫的侧脸和那句关于他母亲的简短回答。
那个冰冷、高效、永远掌控一切的学生会长,似乎在她未曾察觉的角落,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透出些许模糊的、与人相关的温度。这感觉让她不安,却又…无法忽视。
内线电话的指示灯突兀地亮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沈棠接起电话:“档案室。”
“是我。”顾夜白的声音传来,比平时低沉沙哑,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鼻音,“今天下午的例会,你替我去。”
沈棠愣住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会长?我…?”
“材料在你右手边第二个文件夹里,议题和流程都标注好了。”他的语速比平时慢,气息似乎有些不匀,“只是走个形式,汇报一下修复进度,回答几个常规问题。你做得到。”
这不是商量,是直接下达的指令,却罕见地夹杂着不容错辨的…身体不适的迹象。
“您…”沈棠下意识想问,又觉得不妥,改口道,“…是,会长。”
“嗯。”他应了一声,似乎想说什么,却传来一阵压抑的低咳声,电话那头的声音模糊了片刻,像是他用手捂住了话筒。咳嗽声止住后,他的声音更哑了几分,“…没事了。去吧。”
电话被匆匆挂断。
沈棠握着听筒,听着里面的忙音,怔了几秒。他生病了?那个看起来无坚不摧的顾夜白,也会感冒?
她放下电话,目光落在右手边第二个文件夹上。翻开,里面是下午例会的详细材料,议题流程清晰,重点部分甚至用不同颜色的笔做了标注和提示,显然是提前精心准备过的。他早就计划让她去?
一种莫名的、沉甸甸的压力感落了下来。代替会长出席例会,面对各学院的委员和教授…这完全超出了她“临时助手”的职责范畴,更是她极力避免的、暴露在众人目光下的场合。
但他那句“你做得到”,以及电话里那掩饰不住的病倦感,像一双无形的手,推着她不得不向前。
下午两点,沈棠站在会议室门口,深吸了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文件夹。她换上了一套最保守的深色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挽起,试图用最不起眼的形象降低存在感。
推开门,椭圆会议桌旁已经坐了不少人。各种或好奇或审视的目光瞬间投向她这个生面孔。
“沈棠同学?”主持会议的副院长有些意外,“顾会长呢?”
“会长临时有事,委托我代为汇报兰斯手稿修复项目的阶段性进展。”沈棠微微躬身,声音尽量平稳,走到留给会长的空位旁,却没有坐下,而是站在了汇报席的位置。
她打开文件夹,目光落在那些清晰的标注上,定了定神,开始按照顾夜白准备的提纲进行汇报。她的声音不高,但条理清晰,数据准确,避开了所有可能引发争议的细节,严格控制在“进度汇报”的范畴内。
几个委员提出了几个公式化的问题,她都依着材料上的提示,谨慎地回答了。会场气氛还算平和。
然而,就在汇报接近尾声时,一个略带尖锐的女声响起:“沈棠同学,据我所知,你只是历史系的助教,并非修复专业出身。兰斯手稿是珍贵文物,将如此重要的项目交由你主要负责,顾会长是否有些…过于轻率了?项目的专业性和安全性,如何保证?”
是苏婉儿。她坐在斜对面,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却锐利。
会场安静下来,所有目光再次聚焦到沈棠身上。
沈棠的心微微一沉。这个问题超出了顾夜白准备的预案。她握紧文件夹,指尖有些发白。她知道,此刻任何一丝犹豫或辩解,都可能被对方抓住放大。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苏婉儿,语气没有波澜:“苏委员的担忧可以理解。项目所有修复步骤及材料应用,均严格遵循国际博物馆修复准则,并在会长亲自监督下进行。目前所有进程及阶段性成果,均已通过校内专家组的背对背匿名评审。相关评审报告编号,附录在您手中材料的最后一页附件三,您可以随时查阅。”
她顿了顿,补充道,声音依旧平稳:“我的工作仅限于会长指派范围内的执行操作,专业性与安全性由会长及专家组全程负责把控。如果您对流程有疑问,可以会后直接与会长沟通。”
她没有试图证明自己,而是将问题精准地抛回了流程和监督机制本身,并暗示对方若有质疑应直接找负责人,而非为难一个执行者。回答得滴水不漏,且完全符合她的“临时助手”身份。
苏婉儿的笑容僵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回应,张了张嘴,却没再说什么。
副院长见状,立刻打圆场:“好了,既然流程合规,评审通过,项目继续。沈棠同学,辛苦了。”
沈棠微微颔首,不再多言。接下来的流程,她不再主动发言,只安静记录,直到会议结束。
众人陆续离场时,苏婉儿经过她身边,脚步顿了一下,目光在她脸上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
沈棠默默收拾好东西,最后一个走出会议室。走廊空无一人,她靠在冰凉的墙壁上,轻轻吁出一口气,后背惊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新信息,来自一个未保存的号码,但那个号码她已眼熟——
【表现不错。回来一趟。】
是顾夜白。他知道了?会议刚结束他就知道了?
沈棠收起手机,心情复杂地走向电梯。
顶层会长办公室的门依旧虚掩着。她敲了敲门。
“进。”
她推门进去。顾夜白坐在办公桌后,脸色比上午通话时更加苍白,唇色很淡,眼底带着明显的倦色,甚至有一丝血丝。他手边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水,旁边是拆开的感冒药包。
他正看着电脑屏幕,上面似乎是会议室的实时记录摘要。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她身上。
“会长。”沈棠站定。
顾夜白打量了她几秒,嘴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是一个近乎赞许的弧度,虽然被病容冲淡了锐利:“应对得比我想象的更好。”
他果然在实时关注。
“只是按照会长的准备回答。”沈棠低声道。
“材料是死的。”顾夜白的声音沙哑,带着鼻音,却依旧清晰,“临场反应是你自己的。”他抬手按了按眉心,似乎有些精力不济,“苏婉儿那边,不用理会。”
“是。”
办公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他看起来确实很不舒服,呼吸比平时重,偶尔需要抿紧嘴唇压抑咳嗽。
沈棠看着他苍白疲惫的样子,又想起会议上苏婉儿那带着挑衅的质疑,心里那点因被迫代班而产生的不快,悄然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极其微妙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类似“同仇敌忾”的情绪?
“如果没别的事…”她准备告辞,让他休息。
“等一下。”顾夜白叫住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推到她面前,“城南保护中心取回来的样本,初步扫描发现了几个新的酸化点,需要做紧急预处理。方法在里面的操作单上,库房里有现成的中和剂。”
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更哑了几分:“…我有点头晕,看不清楚配比说明。你去处理一下。”
沈棠怔住了。紧急预处理?头晕?看不清楚?
这理由…听起来太过牵强,甚至有些…刻意。以顾夜白的性格和能力,就算发烧到四十度,恐怕也能精准背出各种试剂的化学式。他是在…找借口把她支去库房?还是…?
她看向他,他正微微侧着头,指尖抵着太阳穴,眉心紧蹙,那副强撑着的、流露明显不适的模样,却又不像全然伪装。
她抿了抿唇,接过文件袋:“…好的。”
“嗯。”他应了一声,闭上眼,向后靠在椅背上,似乎连多说一个字的力气都没有了。
沈棠拿着文件袋,转身轻轻带上门。离开前,她最后瞥了一眼办公室内——顾夜白依旧闭目靠在椅背上,台灯的光晕勾勒出他略显脆弱的侧脸轮廓,那杯热水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平日冷硬的线条。
她快步走向电梯,心里那丝异样的感觉越来越清晰。
他到底是真的病到需要她来处理“紧急”状况,还是…另有所图?
无论是哪种,她都发现,自己似乎…无法对那样的他,说出一个“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