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密库房的合金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外界的声响彻底隔绝。冰冷的空气带着浓郁的旧纸张和特殊防虫药剂的味道扑面而来，比平时似乎更阴冷几分。恒温系统发出低沉的嗡鸣，衬得空间格外寂静。
沈棠站在门口，适应了一下光线。顾夜白给的文件袋沉甸甸地握在手里，他最后那句“头晕…看不清楚配比说明”还在耳边回响，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令人不安的虚弱感。
她甩甩头，试图将那个苍白疲惫的身影从脑海中驱散，专注于眼前的工作。她走到中央检索台，打开文件袋，抽出里面的操作单和那份需要紧急处理的羊皮卷样本。
操作单上的字迹是顾夜白的，笔锋依旧凌厉，但墨色似乎比平时浅淡一些，步骤说明也比往常简略，确实透着一丝…精力不济的仓促？
她按照指示，从旁边的恒温柜里取出专用的中和剂原液和一套精密滴定工具。配比要求极其苛刻，需要根据羊皮卷具体的酸化程度和纤维类型进行微调，误差必须控制在万分之五以内。这确实需要高度专注和稳定的手感。
她戴好护目镜和手套，打开照明放大镜，开始仔细核对羊皮卷上标注出的几个微小酸化点，计算着中和剂的初始浓度。
工作让她迅速沉浸进去，外界的一切暂时被屏蔽。她的动作精准而稳定，指尖没有丝毫颤抖，仿佛天生就是为了处理这种精细到极致的工作。
时间在绝对的寂静中流逝。当她配好第一批中和剂，用极细的毛笔尖蘸取少许，准备进行第一次局部测试时——
库房深处，靠近通风管道的地方，突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像是金属部件疲劳断裂的“咔哒”声。
紧接着，恒温系统那低沉的嗡鸣声骤然变调，发出一阵不正常的、断续的痉挛般的杂音！头顶的灯光也跟着闪烁了几下！
沈棠的手猛地一顿，笔尖的试剂差点滴落。她抬起头，警惕地看向声音来源。
几秒钟后，杂音消失了，系统似乎恢复了正常运转。但空气中，却悄然弥漫开一股极淡的、新的气味——像是某种绝缘材料过热后的焦糊味，混合着更浓郁的、陈年尘埃被突然搅动起来的味道。
故障？又是故障？这里的设备老化程度似乎比想象中更严重。
沈棠蹙了蹙眉，没有立刻继续操作。她放下工具，走到控制面板前，查看各项环境指标读数。温度、湿度暂时稳定，但空气颗粒物浓度和VOCs（挥发性有机物）的指数正在缓慢攀升。
这环境对脆弱古籍和操作者都不利。她需要加快进度。
她回到工作台，重新集中精神，笔尖精准地落在第一个酸化点上。中和反应需要时间观察，她屏息等待。
几分钟后，她正低头记录反应数据，库房深处再次传来异响——这一次是通风口格栅被气流猛烈冲击的“哐当”一声闷响！
一股更浓烈的、带着霉味和尘埃的气流猛地从通风口喷涌而出，瞬间在库房内扩散开来！
沈棠被呛得低咳了一声，下意识地抬手掩住口鼻。那气味令人极其不适。
几乎就在同时，她随身口袋里的终端急促地震动起来！是顾夜白的紧急内线呼叫！
她立刻接起，还没开口，他压抑着剧烈咳嗽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气息急促不稳：“…咳咳…库房…通风系统…次级管道…破裂…咳咳…立刻出来！”
他的声音沙哑破碎，带着明显的痛苦喘息，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沈棠的心猛地一沉！他那边也监测到了？而且他的声音…听起来比之前更加糟糕！
“会长？您…”
“快出来！”他低吼道，接着又是一阵抑制不住的呛咳声，通讯似乎被他强行掐断。
沈棠来不及多想，立刻将羊皮卷迅速放入临时防护盒，抓起自己的东西，快步冲向门口！
就在她的手按上门禁开关的瞬间，头顶的灯光猛地剧烈闪烁起来，整个库房陷入一种不稳定的、明灭交替的诡异光线中！通风系统的杂音变成了刺耳的啸叫！更多的尘埃和异味从四面八方弥漫开来！
合金门滑开，她一步跨出，反手重重将门关上！将那片混乱彻底隔绝。
走廊里的空气清新冰冷，她靠在墙上，剧烈地喘息着，心脏狂跳。刚才那一瞬间的变故，让人心惊。
她立刻拿出终端，想拨回顾夜白的内线，询问他的情况。他刚才的声音…太不对劲了。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的电梯门“叮”一声打开。
顾夜白从里面快步走了出来。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几乎没有血色，额角布满细密的冷汗，呼吸明显急促不稳，一手紧紧捂着口鼻，指缝间露出压抑咳嗽的痕迹，另一只手扶着墙壁，脚步甚至有些虚浮踉跄。
他看到站在库房门口的她，似乎松了口气，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不得不靠住墙壁支撑自己。
“会长！”沈棠惊呼一声，下意识地冲过去扶住他的手臂。
他的手臂肌肉紧绷，隔着衬衫布料都能感觉到那异常的、带着细微颤抖的僵硬。他身上那冷冽的雪松气息变得极其微弱，几乎被一种…过度消耗后的虚汗和病气所掩盖。
“没事…”他试图推开她的手，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却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让他不得不弯下腰，单手握拳抵在唇边，咳得肩背都在颤抖。
沈棠扶着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传来的、不同寻常的热度和虚弱。这不是装的！他是真的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刚才库房的意外和紧急通讯，显然加剧了他的不适。
维修班的警报声由远及近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在楼梯间响起。
顾夜白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咳嗽，直起身，但脸色依旧惨白如纸，冷汗顺着下颌线滑落。他看了一眼维修人员冲过来的方向，眉头紧锁，似乎极度厌恶这种失控的、暴露弱点的场面。
他抓住沈棠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捏痛她，声音低促：“…扶我回办公室。”
沈棠没有犹豫，立刻支撑住他大半的重量，半扶半架着他，快步走向不远处的会长办公室。他的身体很重，脚步虚软，几乎将全部重心都压在了她身上，灼热的体温透过衣物传递过来。
她费力地打开办公室的门，将他扶到沙发上坐下。他立刻仰靠在沙发背垫上，闭上眼，眉头因不适而紧紧蹙着，呼吸急促而浅，胸口明显起伏。
沈棠快速倒了一杯温水递给他。他的手在接过杯子时，几不可察地颤抖着。
“药…”他闭着眼，声音微弱地吐出两个字。
沈棠立刻看向他的办公桌，上面散落着几盒感冒药和退烧药。她按照说明迅速配好剂量，递到他手里。
他吞下药，喝了几口水，靠在沙发里，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额前的黑发被冷汗濡湿，贴在苍白的皮肤上，褪去了所有平日里的冷硬和距离感，只剩下一种罕见的、近乎脆弱的疲惫。
沈棠站在一旁，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涌上一阵复杂的情绪。担忧，无措，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那个永远掌控一切、无懈可击的顾夜白，竟然也会有如此…不堪一击的时刻。
办公室外传来维修人员处理故障的嘈杂声，更衬得室内一片死寂。
过了好一会儿，顾夜白的呼吸才渐渐平稳下来，脸上的痛苦神色稍缓。他缓缓睁开眼，目光有些涣散，最终聚焦在她脸上。
“…库房的东西？”他问，声音依旧沙哑。
“样本做了紧急防护带出来了，中和操作暂停了。”沈棠回答。
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视线落在她扶他时被他捏红的手腕上，眼神微微一动。
“刚才…麻烦你了。”他低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窘迫的涩然。这对于他而言，已是极其罕见的示弱。
沈棠摇摇头：“会长好好休息。”
他又闭上眼，揉了揉依旧发痛的太阳穴，忽然极轻地、近乎自言自语地低喃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每次这种天气…老毛病…”
沈棠的心微微一颤。老毛病？他对库房那种浑浊空气的反应…似乎不仅仅是感冒？
她看着他疲惫不堪的侧脸，想起陈女士提到的他母亲，想起他对自己那瓶精油的认可…一个模糊的猜测悄然浮上心头——难道他对某些特定环境污染物或霉菌…有特殊的过敏或应激反应？所以才会…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顾夜白的眉头瞬间蹙紧，眼神猛地睁开，里面闪过一丝极度不悦的厉色，但很快又被疲惫压下。他深吸一口气，坐直了些，声音提高了几分，努力恢复平稳：“进。”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学生会的副主席，一个干练的Beta男生。他看到沙发上的顾夜白和站在一旁的沈棠，明显愣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如常，汇报起维修进度和后续安排。
顾夜白听着，偶尔简短指示一两句，声音依旧沙哑，却已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和决断，仿佛刚才那个虚弱无力的人只是幻觉。只有他微微颤抖的指尖和额角未干的冷汗，泄露着真实状况。
副主席汇报完，迟疑地看了一眼沈棠。
顾夜白挥了挥手：“你先出去。今天下午所有安排推迟。”
“是，会长。”副主席恭敬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办公室内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
顾夜白似乎耗尽了力气，重新靠回沙发，闭上眼，眉宇间带着深深的倦怠。
沈棠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你也回去吧。”他闭着眼开口，声音低哑，“今天…谢谢。”
沈棠看着他，沉默了几秒，低声道：“会长保重身体。”
她转身，轻轻打开门，走了出去。
门合上的瞬间，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顾夜白依旧靠在沙发里，一动不动，昏黄的夕阳透过百叶窗，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身影显得格外…孤寂。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泛起一丝细微而陌生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