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室恢复了惯常的节奏。恒温系统的低鸣,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以及那混合着旧墨迹与无酸溶剂的微涩空气,重新构筑起沈棠熟悉的、令人安心的秩序屏障。
她坐在工作台前,指尖稳定地操作着镊子,将最后一片加固衬纸精准地贴合在兰斯手稿的脆弱边缘。动作流畅,心无旁骛,仿佛前几日那场突如其来的混乱、那盅温热的炖品、以及办公室里那个短暂流露出脆弱后又迅速恢复冷硬的身影,都只是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散尽后,再无痕迹。
至少,表面如此。
内线电话的指示灯安静地亮着,没有响起。走廊外也听不到熟悉的脚步声。顾夜白似乎彻底从她的工作半径里消失了,只通过学生会干事传递必要的文件和指令,高效,冷漠,符合他一贯的风格。
沈棠乐得清静。她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收尾工作中,享受着这种不被干扰的、完全掌控的节奏。只是在偶尔起身活动时,目光会不经意扫过台角那瓶深棕色的喷雾,以及…旁边空了的炖盅和糖盒。
她将它们洗净收进了抽屉最底层,像处理掉任何一件已完成使命的办公用品。
这天下午,她正在封装最后一批修复完成的散页,档案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请进。”她头也未抬。
门被推开,来的依旧是那位学生会副主席。他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文件夹。
“沈棠学姐,”副主席将文件夹放在工作台空处,“会长让我送来的。下周开始,您需要协助核对校庆晚宴的嘉宾名单与学术成果展示区的动线匹配度,相关资料都在这里。”
沈棠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校庆晚宴筹备?这完全是行政事务,与她的专业和当前工作毫无关系。
“这项工作…”她试图委婉拒绝,“似乎有更合适的部门负责?”
“会长指名您负责核对最终名单。”副主席语气恭敬却不容置疑,“他说您对细节的把握最可靠。”
沈棠沉默地拿起文件夹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名单和复杂的场馆流程图,确实需要极致的耐心和精准度。这理由…无懈可击。
“我知道了。”她合上文件夹,语气平淡。
副主席点点头,却没有立刻离开,反而从随身公文包里又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密封的透明试剂盒,轻轻放在文件夹旁边。
“还有这个,”他的表情略显困惑,似乎也不清楚这东西的用途,“会长说…晚宴场地新旧空调系统交替,偶尔会有管道异味返流,让您随身带着这个,觉得空气不好时就用一下。”
试剂盒里,是三支独立封装的无针头注射式气雾剂。透明的管身,没有任何标签,只有底部印着一个极小的银色“G”字样。和她之前那瓶喷雾的设计风格如出一辙,但形态更精致,也更…具有侵入感。
空气不好?用一下?沈棠看着那三支陌生的气雾剂,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这关怀…未免太过具体和突兀。甚至…有些越界。
她抬头看向副主席:“会长还说了什么?”
“没有了。”副主席摇头,“只交代了这两件事。”他完成任务,便礼貌地告辞离开。
档案室重归寂静。
沈棠拿起那盒气雾剂,冰凉的塑料外壳触感生硬。她拆开一支,放在鼻尖极轻地嗅了一下——一股极其清淡、冷冽的雪松混合着某种镇定草本的复合气息,比她之前那瓶喷雾的浓度更低,却更…具有穿透力和安抚性。
这绝不是普通的空气清新剂。
她几乎立刻联想到顾夜白那所谓的“老毛病”,以及他对特定环境气息的剧烈反应。他给她这个…是担心她也会出现类似的不适?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标记领地?用他的气息,为她构筑一个无形的防护罩?
这个猜测让她耳根微微发热,随即又被她强行压下。自作多情是最愚蠢的行为。他大概率只是出于上级对得力下属的、一种过于精细化的“工具维护”罢了。
她将气雾剂重新封好,连同那份晚宴名单文件夹一起,塞进了抽屉角落,打算暂时搁置。
然而,有些事情,一旦被埋下种子,便会在寂静中悄然滋生。
几天后的傍晚,沈棠因为核对名单耽误了时间,离开档案室时已是华灯初上。她抱着厚厚的资料走向宿舍区,需要穿过正在布置校庆场地的中央广场。
广场上人来人往,施工的电钻声、调试音响的轰鸣声、以及各种信息素和香水味混杂在晚风里,形成一种躁动而喧嚣的能量场。沈棠下意识地加快脚步,试图尽快穿过这片嘈杂。
就在她经过主舞台后方的大型空调外机组时,一阵短促而尖锐的电机过载声猛地响起!紧接着,一股浓烈的、带着铁锈和冷却液味道的热风从排气口猛地喷涌而出,瞬间将她笼罩!
那气味刺鼻又闷浊,沈棠被呛得猛地后退一步,喉咙一阵发紧,胃里翻涌起些许不适。周围几个路人也纷纷掩鼻皱眉,快速避开。
沈棠屏住呼吸,快步走出那片污浊的空气区。直到远离了机械设备,她才松开手,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晚风,但那股恶心感依旧残留不去。
她下意识地伸手进口袋,想拿纸巾,指尖却碰到了那个被她随手塞进去的、密封的试剂盒。
鬼使神差地,她停下了脚步。犹豫了几秒,她拆开一支气雾剂,对着自己身前的空气,轻轻按压了一下。
极其细微的“嘶”声响起。
一股看不见的、冷冽清透的雪松草本气息瞬间扩散开来,如同一个无形的、洁净的气泡,温柔地将她包裹其中。那躁动的噪音、混杂的人群气息、以及残留的机油味,仿佛瞬间被隔绝在外。
呼吸间充满了那令人安心的、熟悉的冷冽清香,胃里的不适和喉咙的紧涩感竟奇迹般地迅速平复下来。
沈棠怔在原地,感受着周身那片刻的、绝对的宁静与…受庇护感。这效果…远超她的预期。
她低头看着手中那支小巧的气雾剂,指尖微微收紧。冰凉的管体渐渐被她的体温焐热。
忽然,一阵轻微的、带着试探性的温和男声自身侧响起:“沈棠学妹?”
沈棠猛地回神,迅速将气雾剂收回口袋,转过身。
叶瑾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笑容,缓步走近:“刚才看到你好像不舒服?没事吧?”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又似不经意地扫过她放回口袋的手。
“我没事,谢谢学长。”沈棠后退半步,拉开一点距离,语气平淡。
“那就好。”叶瑾笑容温和,目光扫过周围喧闹的环境,“校庆前期总是比较乱,各种设备调试,气味也杂。Omega还好,有些自带抑制剂,Beta可能反而容易觉得不适。”他语气自然,像是随口的关心。
沈棠没有接话,只是点了点头:“学长找我有事?”
“没什么,正好看到你。”叶瑾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个精致的信封,“晚宴的邀请函,学术代表席的。本来想明天让干事送给你,正好碰上,就直接给你吧。”他将信封递过来,笑容依旧得体。
沈棠接过信封:“谢谢学长。”
“不客气。”叶瑾看着她,眼神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听说…你最近在帮顾会长处理一些…挺重要的工作?他要求高,压力不小吧?”
沈棠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只是分内工作。”
叶瑾笑了笑,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冷淡:“顾会长是出了名的完美主义。能被他认可,说明学妹确实非常优秀。”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之前那份论文初稿,你看完了吗?我一直没收到你的反馈。”
沈棠沉默了一瞬。那份论文,她确实粗略翻过,内容前沿,但她并无意深入交流。
“看过了,学长写得很好。”她避重就轻,“但我对生工领域了解有限,提不出有价值的意见。”
“是吗。”叶瑾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失望,但笑容不变,“没关系,以后有机会再交流。”他看了看时间,“不打扰你了,早点休息。”
他微微颔首,转身离开。走出几步后,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目光掠过她放气雾剂的口袋,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思忖。
沈棠站在原地,直到叶瑾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才缓缓收回目光。她低头看着手中的邀请函,又摸了摸口袋里那支气雾剂。
晚风拂过,周身那冷冽的雪松气息已然淡去,但那种被瞬间净化和保护的奇异感觉,却残留不去。
她抬起头,望向行政楼顶层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
她忽然意识到,顾夜白或许…早已预料到了此刻发生的一切。那份突如其来的行政工作,这支用途不明的气雾剂…
他像一位高明的棋手,在她毫无察觉时,已悄然落子,布好了局。
而她,正一步步地,走入他精心计算的轨道。